與恐怖的現(xiàn)實主義調(diào)情
文/陳嫣婧
上世紀九十年代,當恰克·帕拉尼克帶著他的《搏擊俱樂部》走進公眾視野時,或許還要感謝一下這部小說的翻拍電影導演大衛(wèi)·芬奇,他同時也是《七宗罪》的導演。但是帕拉尼克最終在很多依靠改編電影而走紅的小說家們中脫穎而出了。當我一邊在閱讀《腸子》(港臺版名《惡搞研習營》)時,我也在不斷回憶著當時閱讀《搏擊俱樂部》時給我?guī)淼囊恍┲两袢允瞩r活的思考:比如怎樣從一個小說家的處女作中判斷他有多高的天分;怎樣辨別他在取材上的極端和劍走偏鋒是出于炫技賣弄的考慮還是切實必要的;還有風格的問題,獨特性的問題等等。直到看完《腸子》,我可以確信帕拉尼克確實具有天才。
早在《搏擊俱樂部》中,帕拉尼克就已經(jīng)注意到高度文明的后工業(yè)時代對于人性本能的無形壓迫,這是那個時代被書寫得最多,卻也是最難以書寫的命題:人性的曖昧與異化。這里的曖昧,在帕拉尼克看來,其實就是邪惡的,充滿暴力的,不計后果的。這種思想也許與他自幼的經(jīng)歷有關,據(jù)說他的祖父在親手殺害了他的祖母之后自殺,而他的父親則因為躲在床底下而逃過此劫??墒俏迨嗄旰?,父親卻因為與一個名叫唐娜的女人廝混而再次遭來殺身之禍,死在唐娜丈夫的獵槍之下。暴力,可以說極大程度地影響了帕拉尼克的感性與理性意識,也成了他書寫的一貫主題。所以他的小說被稱為“邪典”,而《腸子》則是一個意料之中的延續(xù)與發(fā)展。
帕拉尼克在后記中介紹了自己在面對公眾朗讀《腸子》的片段時有多人暈倒的經(jīng)歷,并一再告誡讀者千萬不要把它當成睡前讀物,出版方更是針對讀者的獵奇心理打出了包括心臟脆弱者、兒童和處女等五類人不宜閱讀的宣傳語。竊以為這些噱頭并不能阻止那些愛好并理解帕拉尼克的人獲得真正的閱讀歡愉。帕拉尼克駕馭“復調(diào)小說”的非凡能力,對敘事結(jié)構(gòu)的嫻熟運用,使《腸子》看上去較之他之前的創(chuàng)作來的更為豐富生動。
19個經(jīng)歷迥異的陌生人因著這種各樣的理由聚集到作家研習營,接受為期三個月的創(chuàng)作訓練,其實是在缺乏基礎物質(zhì)條件的情況下被軟禁在一個廢棄劇院里。他們一邊講述著自己遭遇或目睹的離奇故事,同時在密室中一次次策劃著想象中的殺戮、暴力和恐怖的死亡。雖然這個“復調(diào)小說”到處懸掛著滿身鮮血的尸體,但并不意味著一定有直接的暴露的死亡,病態(tài)的性描寫也頗為節(jié)制。事實上,血腥與暴力對于優(yōu)秀的小說家而言既不是救命的稻草也不是炫技的把式,帕拉尼克近年來逐漸嘗試在有限的范圍內(nèi)制造恐怖氣氛,較之少作,這是他最大的進步,其直接的后果是使人對世界產(chǎn)生極度的不安全感,如始終懸掛在頭顱上方的達摩克利斯劍,一種不確定的恐懼,以及對命運的茫然無措。
這22個故事,其實就是22個短篇,雖不能說它們同樣精彩,卻都恰如其分地展現(xiàn)了帕拉尼克作為一名有思想的通俗小說家的敘事才能。驚悚、陰謀、黑道、見不得人的權力關系、所有的一切都是最新鮮刺激的;他波瀾不驚的筆調(diào),不到最后總不愿意走快一小步,他讓讀者相信他有這個能力揭露真相,他對于小說主題的把握一如既往的霸道。令人欣喜的是,除了這種霸道,帕拉尼克總還想多告訴我們一些什么,比如其中那篇令我印象最深的《出亡》,講述一位毫無魅力的單身女子,警務所的辦事員柯拉·雷諾茲小姐,在為警局采購必要的辦案用具時,不小心購置了兩個仿真娃娃。于是,它們理所當然地變成了男同事們泄欲的工具。最終,她因無法再忍受警員對娃娃們的摧殘,帶著它們出逃并且自殺。
在總結(jié)這個故事時,帕拉尼克說:“這就是我們會做的事:把我們自己化為物體。把物體化為我們自己?!痹谀切┚瘑T們看來,仿真娃娃是作為肉體的女人的代替品,他們把它當成人來發(fā)泄,卻是因為它們并不是人,這讓他們感到安全。而對從來沒有性生活的柯拉·雷諾茲而言,這些仿真娃娃,連同她收集的所有殘破的布偶,因為它們的被侵犯,它們的殘缺和弱勢,反而獲得了人的尊嚴,從而得到了雷諾茲小姐無限的同情和保護。她最終付出生命去保護的,也不再是這些偶人的軀體,而是獨立在軀體之外的它們的尊嚴,即使這尊嚴只有她一個人認可。在這里,物與人的對立與互指變得如此激烈,物化了的人,也就是人性的異化這一命題,被帕拉尼克以異乎尋常的強硬語氣指了出來。
馬克思認為:“異化”指的首先就是人被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東西所控制,繼而失去了天然的本能的人的屬性??ǚ蚩ǖ摹蹲冃斡洝?,直接展示了人從肉體到靈魂異化的整個過程。整個二十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異化”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命題,它甚至間接影響了現(xiàn)代派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帕拉尼克對人類精神領域的關注始已有之,這是他的作品有別于一般暢銷小說的基礎所以他最終無法繞開這個問題?!冻鐾觥返母叟_版原題是《出埃及記》,這個題目頗可玩味。作家們習慣從《圣經(jīng)》中去追溯人類的本源,渴望得到一些啟示,《出亡》未嘗不是抱有這樣的目的。在《圣經(jīng)》中,《出埃及記》猶如一道橋梁,把《創(chuàng)世紀》和另外三卷記載以色列人曠野生活的歷史書連貫起來,是約瑟時代古希伯來歷史的轉(zhuǎn)折點。同樣的,《出亡》是否也預示著一種曖昧的價值判斷的萌發(fā)?雷諾茲小姐的死是一種病態(tài)還是回歸?人類的靈魂到底是否需要依靠物質(zhì)來救贖?這或許是一個最具時代性的哲學命題,相信也將成為一個永恒的文學命題。
其實不單單是《出亡》,帕拉尼克講述的眾多故事都充滿了矛盾與悖謬:富人需要通過扮演乞丐來紓解壓力,卻被當成游民殺害了;有錢而充滿同情心的太太們最終被一個得了早衰癥的13歲少年騙上了床;一個安于平靜生活的昔日童星被殺害了,只因為這樣他就可以成就公眾所期望的那個墮落絕望的落魄形象。這些故事雖然看似并無關聯(lián),實則卻共同指向了這個世界最為荒誕的眾生之相,所以我們甚至難以界定,這到底是一部驚悚恐怖小說,還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小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