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當下最厲害的小說家是張大春。說他是小說家,不僅僅因為他會寫小說,還因為他有一套很高明的小說理論。
他講過一個老上海的好玩故事。有一位安徽五河縣人,當年生意做得不小,而且會交際,五湖四海都有朋友。一日他乘火車去上海公干,行前刻意打扮一番——長袍、呢帽、掛鏈懷表,還帶著一只金煙盒?!笆肓细σ幌萝?,才掏出煙盒,點上支煙,吞吐了不到三五口,就突然發(fā)現(xiàn):煙盒、懷表、皮夾子全都不翼而飛——他老人家知道:這是著了道兒了。”于是便托熟人找到巡捕房,撂下一番話,大意是久聞上海的扒手有青白眼,被偷之人必有“不夠稱頭”之處,兄弟自問格調不算卑下,不知如何仍不入道上人物法眼,丟錢事小,丟臉事大。如果下手人物能說出兄弟上不了臺盤的道理,丟掉的東西可以不要。巡捕限時破案,歸案的小偷道:“您老一下火車就露了相了。您老掏出煙來吸,把支煙在那煙盒蓋子上打了三下。您老吸的是‘三炮臺’,‘三炮臺’是上好的煙卷兒,煙絲密實,易著耐吸,不需敲打??赡洗蛄四侨?,足見您老平時吸的不是這種好煙卷兒,恐怕都是些絲松質劣的土煙,手底才改不過來?!卑不杖舜髴M,不好意思討回賊贓,只能認栽作罷。
故事有趣,張大春后來的解說更有趣。他說他自從聽了這個故事后,一直想把它發(fā)展成一個短篇小說,或寫成長篇小說的一個段落。但十來年了,這個心愿就是不能了。怎么放都覺得不合適,故事原有神采會被抹掉。張大春終于覺悟:這個故事根本不必進入小說?,F(xiàn)在人們說的短篇小說也好,長篇小說也好,原非本國所有。我們現(xiàn)在所謂的小說作品,絕大多數(shù)只是用漢字所湊成的西方小說?!罢擉w制,論理念,論類型,論結構,論布局,論技術,皆由移植而來。”真正的中國故事穿不了那樣的西裝。老上海的故事最恰當表達,就是中國的筆記。真正的中國小說是“說話人的書場和仿說話人而寫定的章回以及汗牛充棟的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