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口干舌燥的我,端起茶杯剛喝了一口,不料他又慢條斯理地操著一口近乎油滑的北京腔調(diào)打擊我的熱忱:“梁,盡管你解釋了這么半天,盡管我有點兒明白‘官商’、‘官倒’并不就是中國的‘官僚資產(chǎn)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了,但我仍然堅持認為——你們中國確實存在著‘官僚資產(chǎn)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p>
輪到我研究地凝視著他了。
我緩緩放下茶杯,訕笑了一下,挖苦地說:“哥們兒,你的話倒把我搞糊涂了。你既承認我向你解釋清楚了,你又堅持你自己的看法,你不是自相矛盾么?”
他表情鄭重地說:“哥們兒,‘官商’、‘官倒’并不就是中國的‘官僚資產(chǎn)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這是一個話題。這可能是別人有興趣和你討論的話題。但我對這個話題并不感興趣。我所感興趣的是——你們中國究竟有沒有‘官僚資產(chǎn)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這是另一個話題。恰恰對這另一個話題,你諱莫如深,繞避不談。說了半天,不過是‘梁顧左右而言其他’。哥們兒,我對你今天的表現(xiàn)很不滿意!”
事實上我并非諱莫如深。在他居京三年多的日子里,我至少巳在家中接待過他七八次了。而且,在一個春季還陪他郊游過。我想,我們幾乎算是朋友了。在他面前,我一向并不隱瞞自己的什么觀點。我們之間的交談,尤其是就中國話題展開的交談,從來都是坦誠直率的。在我這方面,既投用過“無可奉告”之類的外交詞令,更沒有過“顧左右而言其他”的時候。
他使我愕異,正如我使他感到不滿意。
我瞪著他說:“親愛的,你今天怎么了?為什么這么激頭掰臉的?”
他也瞪著我說:“你罵我?你罵我,我就只好告辭了?!?/p>
我說:“你不是經(jīng)常自詡是中國通么?那怎么從我的話里聽出了罵你的成分?”
他說:“激頭掰臉難道還不是羞辱人的話么?”
我說:“這四個字怎么是羞辱人的話呢!不過是一種形容嘛!看來你的中文水平還有待進一步提高。”
于是我找了筆和紙,寫下“激頭掰臉”一詞,逐字對他講解。
默默聽完我的講解,他不太好意思地笑了,說那就算你并沒罵我吧!
我板起臉說:“什么叫‘就算’呢!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嘛!不過我不計較,咱們單刀直入吧!你是不是又帶了你寫的什么文章要讓我看?”
他這位“老外”挺勤奮。經(jīng)常寫些中國見聞感想寄回本國,發(fā)在報刊上。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商業(yè)旅游民俗民情,方方面面,無所不談。據(jù)說頗受法國讀者歡迎。他立志要當一位“中國當代國情研究專家”。他認為從中法關(guān)系良好發(fā)展的前景看,當那樣一位專家,在法國的社會地位會越來越高。他覺得對他成為專家較重要的文章,曾帶著來我家請我過日,虛心聽取我的意見。他的文章一向先用中文寫畢,然后自譯成法文,每每中法兩種文字同時發(fā)表。
經(jīng)我點破。他沮喪著臉,從紙夾中抽出幾頁紙給我看。
那文章的標題是——《從“官商”、“官倒”的存在,看中國新生的“官僚資產(chǎn)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的形成》。
我嚴肅地說:“你這篇文章不能以這樣的標題寄出去發(fā)表。你得相信,我不是暗中拿了共產(chǎn)黨的津貼才勸阻你。以你們外國人的眼睛看中國,有時難免誤區(qū),甚至盲點。我是中國人,我看中國,可能會比你們外國人的誤區(qū)小些。何況我并不打算當中國國情專家,同樣的文章發(fā)表出去,即使被看出了誤區(qū),也不太影響我一個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生涯。讀者只當一個小說家的信口開河罷了。但你可是想當中國國情研究專家的人啊!正如我剛才不厭其煩地對你解釋的——‘官商’和‘官倒’現(xiàn)象的存在,確實和‘官僚資產(chǎn)階級’和‘官僚買辦階級’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等同而談,牽強附會。標題就牽強附會的文章,怎么可以署上一位準中國國情專家的大名發(fā)表呢?你們外國人一向又對調(diào)研性文章認真得很,發(fā)表了對你不是得不償失么?”
他感受到了我的誠懇。
他嘟噥道:“你幾番話報廢了我多日的心血,我不恨你恨誰呢?
我不禁笑了,說:“你其實應當感激我才是。因為我及時保全了你這位未來的中國國情研究專家的名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