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難以想象的是,比起后世的封建王朝,此時西漢帝國的貨幣政策相當不成熟。西漢帝國的貨幣政策,從建國早期就制定得極其粗簡,即使是漢文帝這樣的明君,也做過允許寵臣鄧通私人鑄造貨幣的傻事,后來雖然被漢景帝叫停,但是此時西漢帝國流通的貨幣,可以說五花八門,既有中央發(fā)行的貨幣,也有地方諸侯國發(fā)行的貨幣。從漢高祖劉邦在位開始,南方的吳國等諸侯國,就有私人鑄造貨幣的權力,后來雖然經過七國之亂,諸侯勢力遭到嚴厲打擊,諸侯的鑄幣權收歸中央,但是諸侯私自開采境內銅山,用以鑄造貨幣的事情屢禁不止。到了漢武帝在位時期,國家貨幣的另一問題就是假幣泛濫。漢朝早期的貨幣外形簡單,容易仿造,外加對山澤礦場限制比較少,不要說諸侯貴族們,就是普通的不法商人,也很容易仿造出以假亂真的錢幣。貨幣駁雜的結果,就是國家對國民經濟控制能力的下降。
所以,當我們說起漢武帝即位早期的政治局面時,必須看到,他繼承的,既有祖先留給他的豐厚遺產,也有一大堆麻煩,漢武帝即位早期的中國,是一個經濟繁榮,生活富庶的中國,同樣也是一個貧富分化日益嚴重,土地矛盾浮出水面,國家對國民經濟的控制力日益虛弱,經濟制度和稅收體系漏洞百出,混亂不堪的中國。這樣的中國,在承平時代,或許還能維持一段時間的表面繁榮,但是如果國家稍有變故,就很可能是國民經濟體系的全面崩潰,漢武帝即位早期的國民經濟困局,其實正是為這一切買單。
所以擺在漢武帝面前的問題,不只是反擊匈奴的戰(zhàn)爭,一統(tǒng)國家的夢想,更重要的,是對國民經濟的全面整合,整合的辦法也只有一個——改革。
二
漢武帝的經濟改革,真正起于公元前120年,改革的動因,最初是為了給公元前119年那場對匈奴的大遠征籌款,屬于“救急”策略,既然要救急,自然就要對準利益最豐厚的部門:鹽鐵。這場改革也有一個名字:鹽鐵官營。
在當時,鹽鐵行業(yè)就相當于今天的石油、礦產行業(yè),屬于掌握國民經濟命脈的暴利行業(yè)。冶鐵行業(yè)自不必說,需求量大,市場穩(wěn)定,在漢朝休養(yǎng)生息下,完全可以謀取重利。至于食鹽行業(yè),在封建社會,這更是一本萬利的高利潤行業(yè),煮鹽的成本極低,食鹽又是老百姓的日用品,屬于完全的賣方市場,甚至每年食鹽的“定價權”,也都操縱在富商大賈手里。對于這兩個暴利行業(yè),先前政府所得的稅收極其有限,而且憑此行業(yè)致富的富商們,也早與官府甚至地方豪強勾連,有些人本身就是地方豪強,甚至中央的官員,也有人每年從中取得巨額利潤分成。所以多年以來,政府基本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徹底“無為”而治。
到了這時候,“無為”是不行了。這時期漢帝國對匈奴的戰(zhàn)爭連年開支巨大,早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偏偏這一年禍不單行,黃河暴發(fā)了百年不遇的洪水,關中地區(qū)又遭到蝗災,政府連賑災的錢都拿不出來,甚至只能向長安當?shù)氐母粦舾尜J。如此捉襟見肘的情況,自然要有所動作,利益巨大的鹽鐵業(yè),就成了漢武帝開刀的對象。
開刀的決心好下,怎么開刀是難題。鹽鐵業(yè)利益巨大,上上下下早成了一個利益集團,國家不是我的,可鹽鐵的利益是我的,現(xiàn)在讓我舍小家就大家,你憑什么?所以上至中央官員,下至各地商人,一旦國家要開刀,肯定會立刻抱成團,誓把“自由經營”進行到底。如此鐵板一塊,不講點方式方法肯定是不行的。
萬幸的是,漢武帝身邊,此時有一個會講方式方法的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桑弘羊。
作為名垂青史的改革家,桑弘羊在當時卻被看成“叛徒”,因為他本身就是商人家族出身。作為從商人體系內走出來的人,他最清楚里面的門道。早在13歲,桑弘羊就“入侍宮中”,這個人最大的優(yōu)點就是腦子管用,會算。先是會算賬,大小的財政開支用度,他轉轉腦子就算得清清楚楚,記憶力也好得很,特別是跟數(shù)字有關的事物,給他說一遍就過目不忘。漢武帝開始注意他,是在即位的早期,他作為宮中的“侍中”,即漢武帝的“秘書”,能夠清楚地推斷出國家每天各項活動的開支,甚至能夠指出哪些開支可以避免,哪些開支不可避免。比如在閩越國侵擾東甌國,漢武帝發(fā)兵干涉的時候,桑弘羊遠在千里之外的長安城,卻清楚地推算出前線軍隊每天的財物用度,以及最終的財政預算,事后與實際支出核對,竟然分毫不差,此時的桑弘羊年僅15歲,放在今天,也是一個絕對的數(shù)學神童。
不但能算,桑弘羊還能說,特別是說到財政問題,更是打了雞血一樣的興奮,滔滔不絕幾天幾夜都沒完。后來衛(wèi)青奪取河套地區(qū),漢朝廷議是否要在當?shù)罔T城守備,丞相公孫弘等人以花費巨大為由堅決反對,一番陳詞把年輕的漢武帝說得啞口無言,關鍵時刻又是桑弘羊挺身而出,一頓旁征博引,竟然讓宦海老臣公孫弘張口結舌,最終不得不同意了這個建議。有趣的是,這場廷議之后,原本是“反戰(zhàn)派”的公孫弘,此后變成了堅決的“主戰(zhàn)派”,積極支持漢武帝對匈奴的各類戰(zhàn)事。雖說他見風使舵,但也確實是被桑弘羊給說怕了。
又能算,又能說,這樣的人,自然成為這場至關重要的大改革的策動者。當然桑弘羊不但能說能算,還很能躲,這么大一件牽一發(fā)動全身的事情,他并非是沖在前面的,當時他的職務依然只是“侍中”,負責落實改革政策的人,是當時的大農丞東郭咸陽和孔僅,桑弘羊,是那個躲在背后出主意的人。
桑弘羊的主意很簡單,卻樣樣擊中鹽鐵問題的要害。
“鹽鐵官營”的政策,在當時主要有簡單的四條:第一,將煮鹽、冶煉的營業(yè)收歸政府管理,所得收入補充賦稅。第二,由官府招募鹽戶,發(fā)給煮鹽器具和生活費用。第三,嚴查各地私自經營鹽鐵的事情,用鐵腕手段打擊。第四,國家在各地設立鐵官,管理鐵器專賣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