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時代的脈動三章(2)

理想與現(xiàn)實的糾結 作者:劉述先


三個因素的健康互動

未來的出路也決不會是全盤西化。西方的貢獻是提供了民主的政治架構,這樣的大氣候是不可能逆轉的,遠東的骨牌也終會一個個倒下來。但資本主義的經(jīng)驗既不是可以重復,甚至也不是可欲的經(jīng)驗。美國對于資源的浪費與霸占可以說臭名昭著,未來的人類不再有這樣的資源去浪費與霸占。而美國人漸漸喪失了他們的工作倫理,八十年代以來,美國已由債權國淪為負債國,有識之士早就在憂慮他們會在將來更進一步地落后于受到儒家倫理影響的日本。連沾上了資本主義習氣的臺灣也給人以不良的印象。

大陸未來的希望仍在傳統(tǒng)文化、馬克思主義以及西方三個因素之間的健康互動之上。我們既不能叫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數(shù)十年的馬列主義的灌輸突然之間消失不見,就只有盡量發(fā)掘在里面可以利用的資源,把它們積淀的負作用限制在極小的限度,同時吸收西方的長處加以轉化以適合我們的國情,作出一種新的綜合。當然這只是我們夢寐以求的理想,事實常夠不上這樣的理想,但我們卻不能夠輕易放棄這樣的規(guī)約原則與理想。

最近捷克的革命,選出哈維爾(VaclavHavel)當他們的總統(tǒng)。他是荒謬劇場的大師,過去二十年間不斷坐牢,不斷奮斗,如今終于有了初步的結果。但他強調(diào)的是,走入新時代每一個人的道德責任,決不是向錢看的物質(zhì)主義。他說:

在每一個人之中都有某種希祈,渴慕人性,合乎正義的尊嚴、道德的完善、對于存有的自由表達,以及一種超越世間存在的感覺。

不只我從來沒有聽過東方的政治領袖講出這樣的話,連西方的學院哲學家也講不出這樣的話。哈維爾所表現(xiàn)的理想主義正是現(xiàn)在西方社會所缺乏的東西,也是索忍尼辛為什么要嚴厲批判西方的根由。

人要有追求“分殊”的自由,但不可流于相對主義,另一方面還要有民主的共識,對于超越的“理一”的祈向。但我去年八月到夏威夷去參加第六屆東西哲學家會議,卻發(fā)覺絕少有人了解這一層微意。這使我感覺到哲學的真正生命不一定體現(xiàn)在學院之內(nèi),而表現(xiàn)在真正對人性的尊嚴、道德的完善、超越的祈向有體會的個人身上。我們不可一味跟風走,必須把握自己內(nèi)在的定盤針默默地耕耘,開拓思想與精神的境界,以迎接二十一世紀的來臨。

(原刊于《九十年代》總二四一期,一九九○年二月)

3.多元主義的隱憂

近年來我們多講民主自由、開放多元,我自己也相信這是中國文化在未來必須走上的方向。但是不知不覺便形成了一種傾向,把復雜的問題簡單化。這樣的發(fā)展是有害的,我想利用一些晚近的事例來說明無條件地支持多元主義的不合理,它背后的隱憂是有必要提升到意識層面上來而加以正視的。

一般人往往未覺察到,民主的實行是有一定的預設的。民主是建立在一些基本的信仰之上:理性有能力設計一套制衡的機構來限制權力的過分集中,人能夠通過理性的討論與溝通來解決實際的問題。換言之,民主的背后是假定了一個根本的共識,如果這樣的共識不再存在或者不再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它就會陷入危殆之境。

理一而分殊,脫離了理一的分殊并不一定是積極正面的價值。以蘇聯(lián)為例,在斯大林到勃列日涅夫以來一貫的高壓政策下,蘇聯(lián)維持了統(tǒng)一與和平;但是現(xiàn)在戈爾巴喬夫想要搞主,控制放松了,卻又未能建立新的民主的共識,于是問題發(fā)生了。邊陲的小國要求獨立,伊斯蘭教的阿塞拜疆與基督教的亞美尼亞發(fā)生沖突,現(xiàn)在暴亂更擴散到其他地區(qū),不知要如何收拾這樣的局面?民族、宗派主義的精怪一下放出了瓶子,要是收不回去的話,那可不得了!一元的蓋子掀開,多元的力量冒了出來,卻又在彼此之間缺乏共識,找不到和平共處之道,勢必斗個數(shù)敗俱傷。理性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得勢的是激進的極端分子,各自堅持自己的意識形態(tài),一意孤行到底,那又何貴于這樣的多元呢?我們當然很希望戈爾巴喬夫能夠重建蘇聯(lián)的秩序,但是這樣的轉變能否做得成功?現(xiàn)在還言之過早。

其實即使在民主傳統(tǒng)根深蒂固的國家,自由與秩序的要求之間也始終存有一種相互消長的緊張摩擦關系。且不說在戰(zhàn)時,公民的自由和權利會受到種種的限制;即在民主的體制感到受威脅的時候,也會有麥加錫時代那種獵取妖巫的實際行動發(fā)生。在一個民主的社會之中,言論的自由通常是受到保障的,但到怎樣的限度為止呢?記得有一年新納粹要到芝加哥郊區(qū)一個猶太人集中的地點去集會,發(fā)表有挑激性的演講,這樣的活動是不是可以容許呢?當?shù)氐莫q太人群情憤激,要求禁止這樣的集會,但這是否妨害了新納粹的言論自由的權利呢?后來地方政府以不能維持治安為理由,取消了這一次集會。美國的公民自由協(xié)會(ACLU)卻站在新納粹的一邊,堅決維護他們言論自由的權利,結果引起舉國輿情大嘩,一夜之間就有好幾萬人退會。我認為公民自由協(xié)會這次是作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新納粹當然有權利花自己的錢延聘最好的律師去爭取他們的言論自由。但他們的言論的目的就是要挑起仇恨剝奪別人的權利和自由,公民自由協(xié)會竟然要為他們辯護,那是在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要換另一個情勢,這樣的行為竟可以造成自掘墳墓的結果!協(xié)會的主事人竟然為了遵守法律條文,而忘記了協(xié)會成立的精神,可謂不智之尤。美國的自由主義者后來逐漸喪失民意的支持,恐怕是和這類背棄常識的作為有脫不了的關系。

據(jù)說李光耀初當律師的時候曾經(jīng)為一個殺人犯辯護,出乎意料之外,他雄辯滔滔鼓其如簧之舌,竟然贏得無罪釋放的結果。但到半夜里他自己良心感到不安,全身直淌冷汗,他想到街上如果就讓這樣的惡人橫行的話,那成什么世界!從此他對西方的一套采取十分保留的態(tài)度。其實我并不是一個李光耀的仰慕者,但他對西方那種保留的態(tài)度是值得我們參考的。西方民主社會發(fā)展到一個階段以后不免產(chǎn)生種種問題,有些毛病連西方人自己都看得明明白白,我們何必一定要蹈他們的覆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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