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引言
最近有機會讀到美國學院有關儒家人文主義討論的會議記錄[1],會議由杜維明主持,參加討論的有史華慈等名家,頗引發(fā)了我一些思緒。會議中遇到的一個根本的困難是,大家缺乏對于儒家的共同了解。其實這個問題一直對學者構成一個巨大的困惑。有的學者把儒家了解成為儒家的理想與精神。有的學者則把儒家了解成為傳統(tǒng)的典章制度與意識形態(tài)。于是大家對于儒家的評價也就大不相同。有人認為儒家的理念經過改造之后無礙于現(xiàn)代化,乃至是促進現(xiàn)代化以后幫助我們走向后現(xiàn)代的世代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力量;有人則認為儒家傳統(tǒng)是阻礙現(xiàn)代化過程的最大阻力。其實兩種觀點各得一偏。一方面儒家的理想與精神自不能夠等同于中國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但另一方面它們之間又有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我提議必須由文化動力學(culturaldynamics)的角度去檢討儒家理想與中國現(xiàn)實之間的復雜互動關系,始能得其緊要。我在這篇文章之中只能提出一些初步的構想,希望能夠找到一些線索作為未來進一步的探索之用。
2.先秦儒家對于理想與實踐的了解
要討論儒家,當然不能不回到孔子。儒家思想在當時成為顯學,乃因[1] “WorkshoponConfucianHumanism”Bulletin: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and Sciences Vol. XLIII,No.6(March,1990),10-27。周文疲憊而起??鬃诱J為必須恢復禮樂教化,在里面貫注進新的精神,體現(xiàn)仁道,才能夠解決時代的問題。中國古代思想很明顯地帶有實用的性格,中國并沒有像希臘那樣發(fā)展出一個追求純理、注重玄思冥想的傳統(tǒng)??鬃拥慕K極關懷是仁,他的理想是行道于天下。而且他的確作了這樣的努力,所以不辭勞苦,棲棲皇皇,周游歷國。但是他所收獲的成果卻極富吊詭性:他為了維持一些理想的原則,不肯同流合污,結果不能用世,只有退而課徒,成就了一個萬世師表的典型,在后世發(fā)生了無可估計的影響。
我們常常把孔子與蘇格拉底、耶穌基督對比。方東美先生就常說蘇格拉底所教的不是人生哲學,而是人死哲學,故尼采以之為先于基督的基督徒;耶穌則更明白宣稱,我的王國不在這個世界,把愷撒的歸給愷撒,而在向往他世的宗教與統(tǒng)治現(xiàn)世的國家之間劃下一道鴻溝。然而吊詭的是,蘇格拉底之死與耶穌之被釘十字架,卻對西方文化的發(fā)展,發(fā)生了無可估計的影響。我們慣常強調儒家思想的現(xiàn)世性,它與希臘、希伯來的思想對比,的確表現(xiàn)了十分不同的特性。但我們忽視了一點: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之在儒家,并不下于希臘哲學與基督教的情況??鬃拥臉诽彀裁c蘇格拉底、耶穌基督的戲劇化的死亡顯然有很大的不同,但是我們不要忘記了,孔子在現(xiàn)實世界上也一樣是個失敗者,他的文化理想要到死后才能取得成果。由此我們是否可以領略到文化發(fā)展的一個通則:文化理想的落實需要一段很長時間的醞釀,不像政治經濟的政策那樣,會產生當下的急效。而后世所建立的所謂“儒教之國”(The Confucian State),也和所謂的“基督王國”(Christendom)一樣,已經與原初的理想有了很大的差距,而產生了巨大的曲折。理想作為超越的規(guī)約原則,對于現(xiàn)實的形成,的確發(fā)生了作用和影響,但它只是其中一個重要的成素。如果簡單地把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看成一種一一對的關系,那就是一個謬誤,明白地為歷史發(fā)展的過程所否證。而理想之所以為理想,就正因為它是與事實對反的(contrafactual)。清楚地掌握到這一個理論效果去檢討儒家理想與實
踐的關系,就不會為外表的修辭所誤導,而會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收獲。
毫無疑問,孔子思想所建立的是“天人合一”與“內圣外王”的型態(tài),雖然這兩個詞都不出于他,只是后人用來形容儒家思想的特征的詞語。不錯,孔子的確如子貢所說的,極少談性與天道。但由《論語》所記載的少數的材料,我們就已經能夠掌握到孔子在這方面的基本的思路了。最重要的一則對話是孔子講予欲無言(陽貨第十七),很明顯地他是把天當做自己的榜樣看待,所謂:“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如果這一則對話乃是孤證,那么我們還會有所保留。但孔子稱贊堯說:“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泰伯第八)堯是孔子最佩服的圣王,也是以天為則,而人民對堯的贊頌,也和對天的贊頌一樣,找不到哪一樣特殊的成就來贊頌他。而孔子又稱贊舜,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衛(wèi)靈公第十五)這些都是同一樣的思路,那就使我們沒有任何懷疑了。
天,對于孔子來說,是宇宙間秩序與價值的超越根源,所以孔子對天有很深的敬畏,故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季氏第十六)正因為天只在默默中運作,從不干預自然與人事,此所以小人才會肆無忌憚,而人必須肩挑起自己的責任,“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衛(wèi)靈公第十五)這樣的思想恰正是《中庸》天地參的思想的根源,所建立的是一種“內在的超越”的特殊形態(tài)??鬃釉洈⑹鏊约簽閷W的過程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為政第二)為什么孔子要到五十才知天命呢?我近來思考這個問題,訴之于自己的體證,乃得以斷定,這里所謂知命,知的決不只是宋儒所謂的理命,也包括他們所謂的氣命。人到而立之年,就該知道自己所稟賦的理命—即《中庸》所謂“天命之謂性”,否則怎么可能在下一步達到四十不惑的境地呢?但人要到五十那樣成熟的年齡,才得以了解到自己的生命是極有限的,所謂“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顏淵第十二)人的氣命也同出于天。而了解到自己的限制,仍依自己所信守的原則做事,乃“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第十四)即使世人不了解我的作為,仍有天了解我的作為。到了六十,則無論聽到好事壞事都能夠坦然接受,而達到耳順的境界。最后到了七十,才能把德行貫注到自己具體的行為之上,而體現(xiàn)一種內外合一的境界。
西方人每由此說,儒家思想是樂觀的,因為它肯定了人的“可完善性”。但這只把握到一半的真理??鬃釉谝环矫骐m然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第七),這是表示,仁不是幻想,它是可以體現(xiàn)在我們生命里面的東西。但在另一方面,孔子也說:“若圣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爾已矣?”(述而第七)仁是一個無限體證的歷程,不能說到了哪一個點就可以停歇下來,此所以曾子說:“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泰伯第八)正由于儒者的理想高,而現(xiàn)實每不如理想,以此乃有一種強烈的擔負感,而韋伯竟謂儒家倫理之中缺乏緊張的關系,這是只看到儒者所向往的中和的理想,沒有看到過程中的緊張與艱難。如果內圣的方面還有嚴重的問題—孔子極少以仁許人,外王的方面問題顯然更大,所謂道之不行者久矣!孔子只是被人認為“知其不可而為”的傻子罷了!(憲問第十四)何來的樂觀的期盼呢?
孔子相信,人的問題應該用文明的方式來解決,不應該用野蠻的方式來解決。而他相信禮有仁的內在根源,所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第十二)仁政的理想要是能夠施行,那就會大治于天下。但這些都是與事實對反的理想。孟子秉承孔子的理想而進一步加以發(fā)揮,他道性善,揭橥“民貴君輕”的仁政理想,某方面講得比孔子更明白更透徹。但儒家在先秦雖為顯學,在現(xiàn)實上則無立腳點,再算上荀子,所成就的也終只是師道。而對于儒家最典型的批評就是它的理想迂闊,不切實際,解決不了眼前的問題。
3.帝國與其意識形態(tài)的建立
基督教由一個貧民宗教變成歐洲的正統(tǒng),以后基督王國所遭逢的問題決不是耶穌的時代所可以夢見的。同樣儒家政治化以后變成中國的正統(tǒng),也經過了一個折曲的過程,值得我們仔細認取。在本文之內,我只能給予一個簡單的勾勒,指點出發(fā)展的大概趨勢而已!
先秦儒家雖然抱有崇高的理想,但畢竟只是少數人的卓識,如果沒有政治力量的推廣,決不可能變成中國的大傳統(tǒng)。然而吊詭的是,秦漢大一統(tǒng),帝國建立,儒家并沒有什么貢獻。秦用商鞅變法,國勢始盛。韓非李斯雖由儒家轉手,卻是法家之言,呂不韋是雜家,合縱連橫則是縱橫的伎倆。而秦統(tǒng)一之后,焚書坑儒,雖然坑的是什么儒,學者有不同的說法,而統(tǒng)治者以儒為敵,則是不爭的事實。而漢初用的是黃老之術,到了武帝,這才罷黜百家,獨崇儒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