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可辛 第一章

楊瀾訪談錄2008-2 作者:楊瀾


從1991年的《雙城故事》開始,導(dǎo)演陳可辛就在不同的電影類型 中游走,而且成績不俗,許多演員通過陳可辛執(zhí)導(dǎo)的電影獲得了演藝 生涯的第一次,文藝片《雙城故事》讓演員曾志偉第一次成為金像獎 影帝;2002年的《三更》讓演員黎明第一次成為金馬獎影帝; 2005年的歌舞片《如果?愛》又讓演員周迅第一次成為金像獎影 后;而他在1997年香港回歸前夕拍攝的電影《甜蜜蜜》,更是 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等九項大獎,創(chuàng)造了至今無人打 破的紀(jì)錄。

楊瀾:非常感謝你接受《楊瀾訪談錄》的訪問。

陳可辛:你好!楊瀾。

楊瀾:十年前拍《甜蜜蜜》的時候,那時候很少有人會用兩個內(nèi)地 人的眼光來拍香港的故事。而且那個時候處于一個政治的敏 感期,港人對內(nèi)地人也有很多的偏見,對不對?可你為什么 會選擇用這樣一個角度來講故事?

陳可辛:怎么講呢?其實我最早其實根本沒有想到,就是說我真的要 拍內(nèi)地人來香港,或者是怎么樣的嗎?我只是很想拍小鎮(zhèn)的 人去城市的感覺,因為我住過泰國,我看過一些……小時候 看過一些泰國電影,是一些從鄉(xiāng)下來到曼谷的人,我覺得那 些故事……就是基本上他在同一個文化里面,但是你都覺得 他是連根拔起的,有一種來到城市里面一切都不適應(yīng)的…… 那種慌,很慌的感覺。

楊瀾:沒有安全感。

陳可辛:沒有安全感的感覺,那么我覺得在一種這個狀態(tài)之下,去產(chǎn) 生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情,會特別好看,而且也是一 個社會最低層的一個-- 我們不是說,你自己底層,那么你 就可以站在一個很多人都接觸不到的新移民的層面的那種社 會狀態(tài)-- 但是后來,把這個故事寫成內(nèi)地人來到香港的時 候,就忽然間覺得有點像以前我去別的地方,比如我去美國 念書-

楊瀾:其實那些故事都是一樣。

陳可辛:對的,都一樣。

楊瀾:就是離開你?

陳可辛:可能香港人那個時候移民……其實你說我拍兩個內(nèi)地人來香 港,倒不如說……真的,我是拍當(dāng)年香港人離開香港去別的 地方一樣,當(dāng)然可能故事會不一定完全一樣,但心態(tài)上是一 樣的。

楊瀾:每一個導(dǎo)演都有一部自己最想拍的電影,你呢?

陳可辛:我一直都有一部電影最想拍,可一直都還沒拍的,就是我父 母那一代,就是華僑回國建國的故事。因為我覺得- -

楊瀾:你這些題材好棒啊。

陳可辛:它其實是跟《甜蜜蜜》是有伸延的?!短鹈勖邸分笪揖拖?拍,但是劇本一路寫不好,因為他們都是那些對祖國、對自 己的民族很有理想的一種人。但是問題是說,我們中國人移 民的時候,我們的包袱太重。我們?nèi)サ侥睦锒冀兴麄儾灰獙W(xué) 當(dāng)?shù)氐恼Z言,不要被當(dāng)?shù)氐奈幕淖儭?/p>

楊瀾:同化?

陳可辛:同化,永遠(yuǎn)都……尤其是以前,每個人都跟孩子說,你們是 中國人,但結(jié)果這些孩子在不同的國家長大,都說要回來, 但是其實回來之后,他們就理解到,其實他們已經(jīng)有一大半 沒有了中國的文化。

楊瀾:他們之中很多人的價值觀已經(jīng)變了。

陳可辛:他們整個個人的認(rèn)知都找不到。其實到我這一代,其實也是 受他們那一代的影響,到現(xiàn)在我去了那么多地方,結(jié)果也不 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家,但是我覺得那一代拍出來一定特別 好看,就我爸、媽那一代……其實有很多人,都是在1951到 1956年回國的……

楊瀾:對。

陳可辛:那么他們現(xiàn)在- -

楊瀾:他們真的是放下一切就回來了。

陳可辛:放下一切回來,有人是為愛國,個人愛國,有些是父母愛國, 自己根本不懂,有些是犯了事,要跑回來,有些是男朋友愛 國,她跟著男朋友回來,什么故事都有……那么這些人回來 之后呢,有些要回去,可是回去是回不到的。這樣子就二、 三十年跟家里所有人都斷了音訊。二、三十年……那么這些 故事我有三、四十個,這些老人家,現(xiàn)在都還活著-- 所以 這些故事我蠻想拍的。

楊瀾:我覺得這個故事肯定很好,而且其實你看,說來說去,還是 這樣的一個故事,不同的地方之間的漂泊。

陳可辛:對,不同地方還是一樣。

楊瀾:然后有理想,然后再看到現(xiàn)實殘酷的那一面。

陳可辛:對。

楊瀾:有人這樣評論說,看你的影片- -他用"無非是"-- 無非 是大概三個人,兩個男的,一個女的,他們一定是在兩個城 市之間漂泊,游走,一會有緣分了,一會又錯過了-- 在這 彷個之間徨,無奈。這樣的描述你覺得還比較準(zhǔn)確嗎?

陳可辛:蠻準(zhǔn)確的,其實這個就是我本行吧……有時候去拍別的…… 那這里是要本行的,那么我覺得無可厚非。就是說你拍愛情 片,你當(dāng)然要有三個人,兩個人就Boy meets girl,男的 碰上女的,碰上就在一起很開心,沒什么好拍的。其實愛情 里面,我常覺得掉進(jìn)愛情去的那個感覺是很好看的。那么更 好看的其實是離開那個感覺,或者那個東西沒有了,更好看, 那么當(dāng)然有時候有第三者,也是一個很好看的,因為那些都 代表犧牲而去選擇這些,所以我覺得這是老掉大牙的方法, 所有拍愛情片的導(dǎo)演,都基本上要有這個元素。至于你說兩 個城市,這個可能跟我本身的一個成長有關(guān)系,因為我從小 就跟隨父母搬來搬去。那么從小一路走來走去,我看,這個 其實在我那代可能比較少,現(xiàn)在這一代- -尤其是香港人, 這十幾、二十年都移民呢,其實反而就不算是很特別的事 情-- 那在我那代,可能會比較少。

楊瀾:你小時候,像12歲要去泰國,不會被人家欺負(fù)嗎?

陳可辛:還好,不會,但是問題是說,總會有一點點心理的狀態(tài)……

楊瀾:就是不適應(yīng)的地方。

陳可辛:會有,因為你看,我常覺得你五、六歲離開一個地方,去另 外一個地方,你很容易去融入那個新的文化,那么或者十七、 八歲你根本就很不能融入。十一、二歲是很矛盾的時候,因 為你剛剛在很多認(rèn)知上,對你的自己的一個成長、文化你都 開始能夠認(rèn)知,然后突然間把你連根拔起,對我來講,是蠻 ……我覺得那個可能對我是有一個好處的。因為我從小是家 里獨子,所以都覺得要是我沒有這個經(jīng)歷的話,可能會比較 被寵壞。有了這個經(jīng)歷,我覺得對我來講,是有很多的好處 的。我后來回頭看,覺得其實這就逼迫我去踏實很多,因為 十一、二歲離開,其實我對那個新的、陌生的環(huán)境,十分不 吸引我,也形成我后來為什么一定要回香港的理由。其實我 一早就離開了香港,我去美國念書也可以不回來,爸媽也從 來沒有再回去香港。但是我對香港的情可能更濃,就是因為 我十一歲的離開。我常跟人家說,離開了之后,我覺得我比 在香港的人可能更愛香港- -就好比因為你人在香港或者人 在北京的話,你要吃餃子,你下個樓梯就可以吃了,出門就 可以吃了,而在別處,我要想吃一個叉燒飯,可能就要想半 年、一年、兩年、三年才能夠回去吃得到。

楊瀾:要駕車,要開很長的距離。

陳可辛:所以對我而言,很多華僑他們愛國的情懷,就是在這幾百年, 我們都可以看得到,華僑永遠(yuǎn)是最愛國的。其實那個感覺, 就像我離開香港一樣,我對香港的情一向都很濃。

陳可辛的新作《投名狀》將于2007年底上映,《投名狀》改編自 清末四大奇案之一的張汶祥刺馬案,影片中用大量的篇幅描寫三位主 角的兄弟情誼,然而在利益面前,這種看似堅不可摧的兄弟情誼卻剎 那間被瓦解,《投名狀》徹底顛覆了吳宇森、周潤發(fā)那種英雄片中的 英雄好漢江湖情。

楊瀾:再說到我們現(xiàn)在在談的這部戲,《投名狀》,好奇怪的一個名 字,內(nèi)地的觀眾都不明白,什么意思? 《投名狀》,就叫"刺 馬"嗎?不是很好嗎?

陳可辛:其實這個名字,要是你懂這個意思,是很貼那個題材的, 《投名狀》是水滸里面的一種結(jié)義的方法,就是說,你跟我結(jié) 義,你要先下山,只要看到第一個遇見的陌生人,就要把他 殺死,即使這個人是無辜的,你回來,我們就是一幫人,是 一種很-

楊瀾:很野蠻、很原始的。

陳可辛:很野蠻、很原始,而且我覺得男性的友誼,在這個戰(zhàn)亂的時 候,物質(zhì)貧乏,沒飯吃,很窮的時候,人可能就是跟野獸差 不多。

楊瀾:他用那種方式,表示自己忠誠?

陳可辛:對,表示忠誠。而且還聽過一個版本說,劉、關(guān)、張是回家 把老婆干掉,才去結(jié)義的……當(dāng)然這是很夸張的說法了。它 也就是說,我們結(jié)義我們就要沒有后顧之憂,把家里人都要 殺死- -就是那種男性情誼需要那么極端,其實這也是那個 電影的主題。

楊瀾:你憑什么認(rèn)為,自己能夠把兄弟的情誼,能夠拍出它應(yīng)有的 分量?我知道在你最初進(jìn)入電影圈的時候,1983年,跟吳宇 森導(dǎo)演拍,那時他在拍-

陳可辛:《英雄無淚》。

楊瀾:《英雄無淚》。

陳可辛:對,那部電影也是戰(zhàn)爭片,也是兄弟情誼,跟這部電影很像。

楊瀾:我是說因為吳宇森導(dǎo)演無論是《喋血雙雄》、《英雄本色》 了,我覺得他已經(jīng)把男人之間的那個情誼,已經(jīng)做到一種極 致,看他那個電影,真的是,哪怕是我們女性的觀眾,都會 覺得熱血沸騰,激情澎湃,而你過去拍的片子,一直都是軟 綿綿的,然后有一點惆悵,有一點無奈,有一點憂郁,有一 點曖昧,那這一次要拍得很血性嗎?還是說你還會堅持自己 的風(fēng)格?

陳可辛:其實這一次蠻血性的,這一次可能比吳導(dǎo)演的那種情誼更血 性。因為我以前也有拍過男性的情誼,但是通常都拍得比較 女性化。男性的情誼,因為其實男性也有很多種,不是每個 人都像吳宇森導(dǎo)演的那些,喝酒呀那樣,但是這一次,反而 我沒有回到我自己本來比較熟的男性情誼的方式上去拍,反 而我走的可能更跨了一步。就等于我剛才跟你說那個片名 《投名狀》,其實是有一些東西,是不止于男性情誼,是在一 個物質(zhì)很貧乏的、戰(zhàn)爭的世界里面,某些人對友情很天真的 看法,跟友情的不可靠,這些反而是吳導(dǎo)演可能比較少去碰 的,因為他很相信友情是無價的。

楊瀾:對,而且是不變的。

陳可辛:不變的。我反而相信,很多友情表面上看-- 尤其我覺得還 有很多喝了酒以后稱兄道弟的……我有很多這種朋友。但是 因為我不喝酒,所以我比較清醒,每次喝了酒跟我稱兄道弟, 好像《英雄本色》里面的場面,我都覺得他好像在演戲,所 以我反而……

楊瀾:你是一個懷疑論者?

陳可辛:很多時候,就想看人在稱兄道弟喝酒的時候,酒醒之后是怎 么樣的。其實是比較,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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