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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講好一個故事

楊瀾訪談錄2008-2 作者:楊瀾


也許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 一邊深陷于金庸的武俠世界不能自拔, 一邊又抑制不住地好奇這些沁人心腑的情節(jié),金庸到底是怎么想出來 的?

對于如何講好一個故事,金庸從來不謙虛自己的天賦。而無論是寫作還 是經(jīng)營報紙,他確實都表現(xiàn)出了過人之處。但是唯獨涉足政治,恐怕旁 觀者會感嘆他的"心有余而路不平"。在經(jīng)歷了上世紀60年代同"左"派 激進分子的激烈碰撞后,到了上世紀80年代,在參與香港基本法的起 草過程中,金庸提出的方案又遭到了民主派的猛烈抨擊,從而令他經(jīng)歷 了"文革"之后的又一場論戰(zhàn)風波。

楊瀾:在這之后您擔任了《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員會里面政治體制小 組的組長,也推出了所謂主流方案,那么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民主 派對您的攻擊也是很厲害的,您也是在《明報》上又跟他們開始 了第二場大的筆戰(zhàn)啊,這一次的感覺跟"文革"的時候那個感覺 有什么不同?

金庸:我覺得跟"文革"是一樣,我就堅持,"文革"的時候堅持反對中 國文化,我就覺得中國文化應該值得保護的,中國文化不能夠 一筆抹殺的。

楊瀾:因為當時對您的批評-- 他們就說您可能是兩面倒了,從過去 被"左"派批評,現(xiàn)在是被右派來批評,他們也用一些很難聽的 話了,就覺得是不是您已經(jīng)墮落了等等,對您來說您的主張其 實沒有變?

金庸:我覺得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是正確的,他們是錯誤的,你是犧牲香 港人的,香港人七百萬人,八百萬人這個福利經(jīng)濟對中國都有 好處的,你去胡搞,明明搞一件事搞不成的,你去為了自己自私 自利的目的去搞,搞不成的。你把幾百萬人的利益犧牲掉了,把 香港搞垮了,對你有什么好處?總而言之這個事情最后我認為 是不成功的。

楊瀾:所以從您的角度來說,您的立場并沒有改變?

金庸:完全沒改變。

還是從香港的角度?

金庸:我是為了香港好,當時跟"左"派斗爭也是為香港好,現(xiàn)在跟這 些民主派也是為香港好,你犧牲香港利益為你自私自利目的, 我這個人,我覺得這種事情不能做的。

金庸常常被武俠迷們稱為"大俠"和"幫主",在他筆下眾多風流瀟灑的 男主人公里,人們總也禁不住會猜想哪一個更有金庸的影子。而那些令 歔無數(shù)讀者欷感嘆的情感故事,則更讓人好奇哪一種愛情才是"金大 俠"心中的理想。其實現(xiàn)實生活中的金庸和每個人一樣,也在人生的旅 途中經(jīng)歷著快樂和傷悲。

楊瀾:在您的武俠小說中有很多讓人神往的愛情,你覺得哪一對人物中間的愛情是代表了您對愛情的一種理想的想法?

金庸:我對愛情理想的想法,不能說哪一段,總之對人很忠心的,沒有 三心二意的,一直從一而終的這種感情我是很欽佩的,自己也 做不到的。

楊瀾:自己做不到,所以很愿意去把它描繪出來。

金庸:是啊。

楊瀾:您在最前面說,覺得這一輩子沒有對誰不起,只不過就是在你的那個婚姻當中有過婚外情,你對這件事情至今想起來還是覺得有內(nèi)疚是嗎?

金庸:是啊。

楊瀾:但是您覺得這更多的是一種自己年輕時候的一時糊涂呢,還是說是命運當中一個不可避免的事情?

金庸:避免是可以避免的,但是我沒有自己故意去控制自己感情,所以也覺得對不起人,這不對的,不好的。

楊瀾:后來您的這位……就是這位太太,朱梅女士去世的時候好像身邊也沒有人是吧,在醫(yī)院里?

金庸:我不知道。

楊瀾:您都不知道?

金庸:我不知道,我一直想接近她,想幫助她,她拒絕,她不愿意見我, 我通過叫兒子去照顧她,她也不愿意見到,她情愿獨立,她去世 之后還有相當多的財產(chǎn)都分給了三個子女,就這樣。

楊瀾:這件事情是你一輩子很大的遺憾嗎?

金庸:我覺得遺憾。

楊瀾:可能有一件事情我覺得也是我很難提起的,但是我看到您跟池 田大作先生的那個談話錄里邊,也有說到,就是兒子19 歲去世 對你一輩子的打擊是很大的。

金庸:嗯。

楊瀾:那個痛苦要到多少年才過去?

金庸:一直要到我真的學佛教,對人生比較了解多一點了才過去,大概要三四年。

楊瀾:我想對于您這樣一個很有獨立思考,而且又很智慧的一個人要 接受一套宗教的學說,其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金庸:是啊。我兒子去世之后大概三年四年,我一直研究佛教,研究佛 教的書,從這個佛教里面得到的智慧,就自己個人的痛苦而言, 覺得其實每個人大家都有一樣的痛苦,想到是這樣,做人就是 痛苦的,你是避免不了的。

楊瀾:即使像您這樣一個我覺得一直希望把命運抓在自己手里的人,其實也有自己完全不能控制的事。

金庸:也是做不到的。

楊瀾:你會自責嗎?你覺得自己需要對他的去世承擔責任嗎?

金庸:對他的去世,大概我沒有責任,但是可能有間接影響,至少他不喜歡我跟他媽媽離婚,但是他自殺不是因為我的關系。

楊瀾:所以這個痛苦,我想對一個父親是很難承受的。

金庸:是啊。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的時候。

楊瀾:但是您不去跟別人分享是吧,你不會去跟別人訴說吧?

金庸:沒有訴苦,我這個痛苦快樂,我自己個人是很保守的,什么感情都放在自己心里,跟人家沒關系的。

我們的采訪在金庸位于港島北部的辦公樓里進行,從16 年前卸任《明 報》社長之后,金庸平時很少回這里辦公,而是把更多的時間分給了社 會活動和各地游學。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也許就是1999年他受聘于浙江 大學人文學院,擔任第一任院長,并獲得博士生導師資格。此后,關于金 庸的學術水平和任師資格的爭論,一度成為學術界的焦點之一。

2004 年底,金庸辭去了浙大的職務,開始在英國劍橋大學攻讀歷史學碩士學位。

雖然金庸常常為筆下的武俠人物選擇"瀟灑歸隱"的結局,但是在現(xiàn)實的江湖中,也許誰也無法輕言退出吧。

楊瀾:您曾經(jīng)說過一個話,說武俠小說是沒有前途的,因為這些古代 的事情離現(xiàn)在的生活越來越遠了,但是在現(xiàn)實中我們是恰恰看 到金庸的小說被無數(shù)遍地改編,然后可以成為電腦游戲,然后 成為每一代年輕人的、主流的、通俗的、文化的這種產(chǎn)品,這之 間有矛盾嗎?

金庸:我沒有說武俠小說沒有前途,我意思是說要發(fā)掘武俠小說越來越困難了。

楊瀾:要再寫下去越來越困難?

金庸:對,如果有聰明才智之人,那么把這些資料也可以發(fā)展的,我想將來這個武俠小說的前途不是寫古代了,可能是寫現(xiàn)代了。

楊瀾:當然我們看到西方社會有他們的《蝙蝠俠》、《蜘蛛俠》,還有《超 人》啊,中國也有這些飛檐走壁的英雄啊,所以有一些學者一直 也是說,其實武俠是中國人自我陶醉或者是自我麻痹的一種方 法,其實因為根本就沒有那樣的出神入化的武功存在嘛,是不 是因為中國人一直很自卑,所以需要有這些超現(xiàn)實的英雄來拯 救我們?

金庸:我想其實這些人對武俠小說不懂,武俠小說并不是表面上好像 有著武功,或者一些奇怪的技能。武俠小說精神在俠,這個俠字 不是武字,俠就是為了犧牲自己利益去幫助人家主持正義,這 種精神在社會上永遠存在的,永遠有的,只要人與人之間有關 系,這種俠的精神永遠存在的。因為武功只不過是武俠小說細 節(jié)化的,容易使人家了解的原因,容易表現(xiàn)的一種方式而已,太 注重武功的話,這種人對武俠小說完全不了解的。

楊瀾:作為人生的境界來說,您現(xiàn)在最希望自己能夠達到的一種境界是什么?

金庸:我現(xiàn)在年紀大了,我希望把學業(yè)告一個段落之后,那么平平淡淡過生活,過一點清閑的生活,平平淡淡的,能夠游山玩水一下。

楊瀾:回顧自己的一生,您覺得自己的這一生成功嗎?

金庸:我覺得不能說成功,只能覺得自己一生運氣還不錯,蠻好的,碰到一些關鍵問題,常常自己做的選擇做得比較好的,都對自己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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