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香港的金庸,不久便轉入《大公報》旗下的《新晚報》擔任副刊編輯。 當時人們愛讀武俠小說,不少報紙便紛紛開辟專欄以促進銷量。于是熱 衷和同事探討武俠小說的金庸,也憑著不俗的文采,被派上了這項新任 務。1955年,一部名為《書劍恩仇錄》的武俠小說,開始在《新晚報》連 載,當時又有誰想到,從此誕生的竟是一個華人世界的傳奇。
楊瀾:最初開始寫武俠小說,這個時候是為了一個樂趣,是不是?
金庸:最初是工作上需要的。主要是我在《新晚報》做編輯,《新晚報》 需要這樣一篇稿子,那么我跟另外一個作者梁羽生是好朋友, 也是《新晚報》的同事,常常談武俠小說,人家知道我對武俠小 說很懂的,所以他寫了之后寫得很成功,他不寫了要我接上去, 我就接下去寫。
楊瀾:你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寫到那么受歡迎是吧?
金庸:不知道的,我就試試看,我從來沒寫過小說。
楊瀾:那時候用什么時間來寫呢,晚上睡覺之前呢?還是……
金庸:寫這樣一篇東西大概只要一個鐘頭,一個鐘頭總之什么時候都有。吃過晚飯,我在睡覺之前,下班之后。
楊瀾:你會不會寫到自己也都很興奮的那種狀態(tài)?
金庸:也很有興趣的。
楊瀾:你覺得寫到哪一本小說或者是寫到哪一個人物的時候你決定要這樣必須寫下去,就是對自己有一個很強的信心了?
金庸:《書劍恩仇錄》一開始寫,我就準備寫陳家洛一個主角,還有霍 青桐跟香香公主一對姐妹,因為這三個人我想好了就寫,寫了 他們之后,跟他們情感上有聯(lián)系了,感到興趣了。
楊瀾:其實應該說,陳家洛的身上也反應了您當時在年輕時代書生時 代很多的理想在他的身上。你看他又是一個富家的公子啊,又 能文又能武,又很維護著正統(tǒng)是吧?各個方面都那么的完美,在 這之后好像沒有一個英雄是像陳家洛這樣來寫的,從身世上各 個方面來這樣寫的了。
金庸:也可以說,中國知識分子陳家洛,現(xiàn)在我回想,還是也有很多缺 點,很多想象不實際的地方。
武俠小說的成功,也為金庸辦報創(chuàng)造了機緣。1959年10月,一份四開 小報-- 《明報》進入了香港報業(yè)市場。報紙經(jīng)營初期,銷量不足一萬 份,全靠金庸小說吸引讀者。但此后,金庸卻硬是將《明報》辦成了香港 知識分子心中的第一大報,而他靠的也并非小說,而是社評。一個人,兩 支筆,在"武俠宗師"的名號之外,金庸又以"第一社評家"的美譽,聞名 香江。
楊瀾:那在1959 年的時候您開始創(chuàng)辦《明報》,那個時候創(chuàng)辦《明報》你的最直接的原因是什么呢?是覺得當時沒有其他的一份報紙可以代表你的立場,是嗎?
金庸:我進《大公報》,《大公報》當時是中國很正派的,完全真實的,是 不講假話的,這樣的,知識分子的,一個很正派的、很正義的一 個報紙,但是后來它這個報紙性質慢慢慢慢改變了,我覺得做 新聞工作不應該這樣做。最大的不滿意就是關于人民公社的, 人民公社進行的時候我也到廣東去看過,這個完全講假話,一 畝地可以生產(chǎn)四萬斤、五萬斤糧食,根本不可能,假的,他把所 有的苗子重重疊疊地放在一起,把上面的算產(chǎn)量,我說在騙人, 你廣州的來騙廣東省,廣東省來騙中央,全中國都在講謊話。
楊瀾:所以那個時候希望能夠更有一個代表知識分子立場的這樣一份報紙?
金庸:我在報館做了差不多有十年了,所以對報紙本身有熱愛,有興 趣了。當時經(jīng)過這個大躍進之后,很多講假話的事情都暴露出 來了,我就覺得作為一個新聞工作者,你老欺騙沒意思的,而且 當時《大公報》來跟我開筆戰(zhàn),來攻擊我,我又找它的毛病,它的 毛病越找越多。
楊瀾:在"文革"的時候你曾經(jīng)受到過生命的威脅對不對?
金庸:當時香港有一批文革的,很"左"派的。
楊瀾:狂熱的,當時有這種暴亂嘛,是吧?
金庸:對,他們把這些炸彈送到我報館來,我的秘書看到炸彈就報警察,警察來拿了這個包放在馬路上叫軍火專家來引爆就炸了。
楊瀾:那時候有過害怕嗎?
金庸:當然害怕,沒辦法,已經(jīng)騎虎難下了,總之"文化大革命"它越搞越無聊,我反對它越來越厲害。
楊瀾:但是你每天就還是在寫?
金庸:每天還在寫。
楊瀾:那您是用什么方法來保護自己呢?采取了一些什么措施來自衛(wèi)?
金庸:當時香港政府已經(jīng)派個警察在家里,門口放個凳子,一個警察24 小時都在那里。
楊瀾:都在你們家門口?
金庸:都在門口。警察給我一些假的車牌。
楊瀾:假的車牌?
金庸:假的車牌,真的車牌可以套在上面的,比方我現(xiàn)在這個車牌,現(xiàn)在是BG2420,假的車牌可能3450 這樣。
楊瀾:最主要是為了迷惑人家跟蹤你?
金庸:對,你每天換一個,他給我十個車牌,十個車牌換來換去,他不知道哪一個是真的,他就跟蹤不到了。
楊瀾:您那時候已經(jīng)有小孩子了,對不對?
金庸:已經(jīng)有孩子了。
楊瀾:您那時候不害怕自己的太太和孩子有危險嗎?
金庸:這個當時也顧不到了,我自己生命都顧不到了。
自從1955年《書劍恩仇錄》石破天驚般地問世之后,金庸的武俠江湖從 此風生水起,群俠并出。如果說最初的幾部作品還是以浪漫成分居多, 那么到了《笑傲江湖》,人們已經(jīng)可以明顯地體會到金庸對政治和現(xiàn)實 的隱喻。其中的令狐沖也好,任我行也罷,還有被無數(shù)次演繹過的東方 不敗,他們或自由不羈或唯我獨尊的鮮明性格和言行,無不透露著上世 紀五六十年代,金庸對社會變化和復雜人性的思考。
金庸:其實《笑傲江湖》我是想這種權利斗爭在政治環(huán)境之下什么時 代都有,所以《笑傲江湖》沒有時代背景,清朝也可以,明朝、宋 朝、唐朝每個時代都一樣的,不論哥哥弟弟、父親兒子碰到權利 就殺人放火什么事都干了。
楊瀾:在這部小說里出現(xiàn)的令狐沖跟您過去寫的郭靖、楊過、張無忌這些都有很大的不同啊,他是一個很有自由思想的一個人?
金庸:特別強調(diào)一下,個人好像如果沒有權利的欲,沒有名利的欲,我就自由自在,瀟瀟灑灑,但是如果在大家權利斗爭很厲害的時候,你想自由自在也不可能。
楊瀾:所以其實在他的身上有一種您對過去所謂的這種英雄形象的反思在里面的?
金庸:我希望有一種個人,好像知識分子,中國自古以來有一種隱士 的欲望,希望不要做官,能夠退隱,但是在當時要退隱不容易 的,所以一個人能夠脫離名利牽絆,能夠不受這個權利的控制 是個很難的事情。
楊瀾:我想說在您這些小說中出現(xiàn)的這些大俠,就是說從陳家洛到郭 靖、楊過、張無忌,然后喬峰,然后到了令狐沖再到韋小寶,似乎 我們看到您筆下的英雄從原來正統(tǒng)的那種英雄越來越走向叛 逆啊,當然韋小寶是可能更反英雄的這樣一個角色,這個是不 是反映出您當時有一種悲觀的情緒?
金庸:不是的,我越來越對人性可能了解多了,年紀大了對世界上的 事情了解多了,年輕的時候崇拜英雄,好像還是有點迷迷糊糊 的,好像英雄真的是大英雄,但年紀慢慢大了之后,知道這個 大英雄后邊其實有他自己卑鄙的一方面,有他見不得人的一 方面。
楊瀾:也有很矛盾的一方面,像喬峰最后只有自殺才能夠了結自己的痛苦,是嗎?
金庸:是啊,到后來這些人性的困難慢慢了解了,起初寫的英雄人物, 寫的黑白分明、很簡單的,魯迅也分析這個,中國的小說以前都 是壞人就是壞人,好人就是好人。
楊瀾:二元論?
金庸:就很簡單的。
楊瀾:人性很復雜的。
金庸:人性沒有這樣簡單的。
如果有人問金庸到底有多出名,恐怕把他稱為近代華人世界擁有讀者 最多的小說家也并不為過。雖然金庸稱自己"文人性格"太重、不是當政 治家的料,但是作為成功的作家和報業(yè)家,要對政治免疫,恐怕并不容 易。事實上,自從想當外交官開始,金庸的心里始終有一份"政治情結"。
楊瀾:我覺得很有意思的是,在六七十年代你的書在大陸也是被禁 的,在臺灣也是被禁的,在臺灣被禁說是有統(tǒng)戰(zhàn)思想是吧?說你 的書?
金庸:臺灣畢竟主要因為《射雕英雄傳》,毛澤東寫過一首詞。
楊瀾:對,《沁園春?雪》嘛。
金庸:《沁園春》。就說,成吉思汗彎弓射大雕,射雕講成吉思汗,他說你這部書是宣傳毛澤東思想的。
楊瀾:其實沒有關系的。
金庸:其實沒有關系的。
楊瀾:很有意思是這兩本書在大陸和臺灣同時都被禁了,但是呢,同 時又在七十年代末的時候呢,兩岸又慢慢地開始對你的書解禁 了,先是蔣經(jīng)國邀請您去臺灣,對不對?
金庸:是啊。
楊瀾:他有沒有跟你談到你的武俠小說?
金庸:談的。楊瀾他喜歡誰?
金庸:他沒有講哪一個,他說我的武俠小說他都喜歡看的。
楊瀾:他都喜歡看,他還讓您去參觀了金門是嗎?
金庸:金門我也去過。那時候對臺灣的政府提各種意見,他問我作為 一個不是共產(chǎn)黨也不是國民黨的一個中立人士對臺灣有什么 看法,有什么意見。
楊瀾:他跟您的講話當中至今給您留下印象比較深的是什么?
金庸:我總在勸他不要老是想反攻大陸,我說:你反攻大陸沒有希望的。
楊瀾:您就這么直白跟他說的嗎?
金庸:你國民黨的兵力六七十萬拿到大陸一下子完全沒有了,你搞得 臺灣人民生活也痛苦,你這樣子反攻大陸沒有希望,不如你好 好地把臺灣建設得好一點。
楊瀾:他怎么說?
金庸:他說意見很對很對。他說:我最近也不大提反攻大陸了。
雖然生長在大陸,但上世紀50 年代離開之后,一直過去了30年,金庸才重返故土。而那一次大陸之行,令他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津津樂 道的,則是他與鄧小平的會面。
楊瀾:您第一次見鄧小平是什么時候?
金庸:1981 年。新華社邀請我去見他。
楊瀾:他怎么樣跟您談起您的作品?
金庸他對《明報》意見,《明報周刊》,因為《明報》主要反對"文化 大革命",擁護鄧小平的,他說:你們《明報》意見大部分我同意, 但有一部分我不同意的,我說當然了,我不是共產(chǎn)黨,您的意見 我也有很多不同意的。
楊瀾:聽說他的桌上還曾經(jīng)放過《射雕英雄傳》,還是-- -?
金庸:他桌上沒有放。但后來他跟我要些小說去,他的床頭放了。
楊瀾:床頭放,他有沒有跟你說他喜歡哪個人物的?
金庸:他說你的武俠小說我喜歡看的,沒有指出哪個人物。跟我談的镕镕很詳細的就是朱基。朱基看我的小說。
楊瀾:您那個線不能在手里拿著,您得把它放回去。
金庸:哦。他常常去考人家,你讀金庸的小說,他講他這副對聯(lián)什么,如果人家講得出,他就說,你可以跟我談談金庸的小說了。
楊瀾:不過我覺得查先生,這個歷史有的時候很有一點諷刺的意義, 你曾經(jīng)是一個被兩岸都不接受的人,然后后來又被兩岸都接受 了,甚至還能夠在兩岸的高層之間有某些信息的往來是通過您 來完成的,或者說能不能這樣來理解,其實在中國半個多世紀 的各種戰(zhàn)亂和政治的紛爭當中還是有一些共同的價值觀的,就 是中華民族還是有一些共同的價值觀。而且在您的小說當中實 際上是有相當集中的一種體現(xiàn)?
金庸:看過我小說的人,我的小說基本上……
楊瀾:大家都能接受?
金庸:代表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
楊瀾:您覺得這個核心的價值是什么?
金庸:我覺得忠孝仁愛這種道德觀念,對人應該要真實的,應該對父母有孝敬,這種價值觀念是中國人大致一樣的。
楊瀾:兩岸的政治領袖同您的這樣一種見面以后,會不會讓您對所謂中華民族的未來有一個更積極的看法?
金庸:我覺得兩岸的領導人大致,無論蔣經(jīng)國、鄧小平、胡耀邦都是很 通情達理的,而且我感覺到他們對于國家都有一種獻身精神, 不是自私自利,好像要利用國家、利用權力來達到自身目的的, 一種為國為民的精神都有的,所以我想從為國為民這樣一種感 情出發(fā),中華民族應該有前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