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9月25日
塔什干畢竟是一個好地方。按時令來說,當我們到了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秋天,淡紅淡黃斑駁陸離的色彩早已涂滿了祖國北方的山林;然而這里還到處盛開著玫瑰花,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玫瑰花——有的枝干高得像小樹,花朵大得像芍藥、牡丹。
我就在這樣的玫瑰花叢旁邊認識了一個男孩子。
我們從城外的別墅來到市內(nèi),最初并沒有注意到這一個小男孩。在一個很大的廣場里,一邊是納瓦依大劇院,一邊是為了招待參加亞非作家會議各國代表而新建的富有民族風(fēng)味的塔什干旅館,熱情的塔什干人民在這里聚集成堆,男女老少都有。在這樣一堆堆的人群里,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子怎么能引起我們的注意呢?
但是,正當我們站在汽車旁邊東張西望的時候,忽然聽到細聲細氣的兒童的聲音,說的是一句英語:“您會說英國話嗎?”我低頭一看,才看到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他穿了一件又灰又黃帶著條紋的上衣,頭發(fā)金黃色,臉上稀稀落落有幾點雀斑,兩只藍色的大眼睛一閃忽一閃忽的。
這個小孩子實在很可愛,看樣子很天真,但又似乎懂得很多的東西。雖然是個男孩,卻又有點像女孩,羞羞答答,欲進又退,欲說又止。
我就跟他閑談起來。他只能說極簡單的幾句英國話,但是也能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他告訴我,他的英文是在當?shù)氐男W(xué)里學(xué)的,才學(xué)了不久。他有一個通信的中國小朋友,是在廣州。他的中國小朋友曾寄給他一個什么紀念章,現(xiàn)在就掛在他的內(nèi)衣上。說著他就把上衣掀了一下。我看到他內(nèi)衣上的確別著一個圓圓的東西。但是,還沒有等我看仔細,他已經(jīng)把上衣放下來了。仿佛那一個圓圓的東西是一個無價之寶,多看上兩眼,就能看掉一塊似的。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一個看來極其平常的中國徽章在他的心靈里占著多么重要的地位;也可以看到,中國和他的那一個中國小朋友,在他的心靈里占著多么重要的地位。
我同這一個塔什干的男孩子第一次見面,從頭到尾,總共不到五分鐘。
跟著來的是極其緊張的日子。
在白天,上午和下午都在納瓦依大劇院里開會。代表們用各種不同的語言發(fā)言,憤怒控訴殖民主義的罪惡。我的感情也隨著他們的感情而激動,而昂揚。
一天下午,我們正走出塔什干旅館,準備到對面的納瓦依大劇院里去開會。同往常一樣,熱情好客的塔什干人民,又擁擠在這一個大廣場里,手里拿著筆記本,或者只是幾張白紙,請各國代表簽名。他們排成兩列縱隊,從塔什干旅館起,幾乎一直接到納瓦依大劇院,說說笑笑,像過年過節(jié)一樣。整個廣場成了一個歡樂的海洋。
我陷入夾道的人堆里,加快腳步,想趕快沖出重圍。
但是,冷不防,有什么人從人叢里沖了出來,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我吃了一驚,定神一看,眼前站著的就是那一個我?guī)缀跻呀?jīng)完全忘記了的小男孩。
也許上次幾分鐘的見面就足以使得他把我看作熟人??傊欠N膽怯羞澀的神情現(xiàn)在完全沒有了。他拉住我的兩只手,滿臉都是笑容,仿佛遇到了一個多年未見十分想念的朋友和親人。
我對這一次的不期而遇也十分高興。我在心里責(zé)備自己:“這樣一個小孩子我怎么竟會忘掉了呢?”但是,還有人等著我一塊走,我沒有法子跟他多說話,在又驚又喜的情況下,一時也想不起說什么話好。他告訴我:“后天,塔什干的紅領(lǐng)巾要到大會上去獻花,我也參加。”我就對他說:“那好極了。我們在那里見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