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難忘的一家人(1)

賦得永久的悔 作者:季羨林


 

1980年1月8日初稿

1981年2月2日修改

三月初的德里,已經(jīng)是春末夏初時分。北京此時恐怕還會飄起雪花吧。而在這里,卻已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月季花、玫瑰花、茉莉花、石竹花,還有其他許多不知名的鮮花,紛紅駭綠,開得正猛。木棉那大得像碗口的紅花,開在凌云的高枝上,發(fā)出了異樣的光彩,特別逗引起了我這個異鄉(xiāng)人的驚奇。

就正在這繁花似錦的時刻,我會見了將近二十年沒有見面的印度老朋友普拉薩德先生。

當時,我剛從巴基斯坦來到德里。午飯后,我站在我們大使館樓前的草地上,欣賞那一朵朵肥大的月季花,正在出神,冷不防從對面草地上樹陰下飛也似的跳出來了一個人,一下子撲了過來,用力摟住我的脖子,拼命吻我的面頰。他眼里淚水潸潸,眉頭痛苦地或者是愉快地皺成了一個疙瘩。他就是普拉薩德。他這出乎意料的舉動,使得我驚愕,快樂。但是,我的眼里卻沒有淚水流出,好像是我還沒有來得及把淚水釀出。

這自然就使我回憶起過去在北京大學的一些事情。

普拉薩德是在解放初期由印中友協(xié)主席、中國人民始終如一的老朋友森德拉爾先生介紹到北大來任教的。他為人正直,坦蕩,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從來不弄什么小動作,不耍什么花樣。借用德國老百姓的一句口頭語:他忠實得像金子一樣。在工作方面,他勤勤懇懇,給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決不討價還價。因此,他同中國教師和歷屆的同學都處得很好,沒有人不喜歡他,不尊重他的。他后來回國結(jié)了婚,帶著夫人普拉巴女士又回到北京。生的第一個男孩,取名就叫做京生。長到三四歲的時候,活潑伶俐,逗人喜愛。每次學校領導宴請外國教員,一個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就是要京生高唱《東方紅》。此時宴會廳里,必然是笑聲四起,春意盎然,情誼脈脈,喜氣融融。

時光就這樣流逝過去。他做的事情都是平平常常的事情,過的日子也都是平淡無奇的日子。沒有興奮,沒有激動。沒有驚人的變化,也沒有難忘的偉績。忘記了是哪一年,他生了肺病,有點緊張。我就想方設法,加以勸慰。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究竟對他說了些什么話;但是估計像我這樣水平低的人,也決不會說出什么精辟的話。他可就信了我的話,情緒逐漸平靜了下來。又忘記了是哪一年,他告訴我,想到莫斯科去參加青年聯(lián)歡節(jié)。我通過有關的單位,使他達到了目的。這些都是小事,本來是不足掛齒的。然而他卻惦記在心,逢人便說。他還經(jīng)常說,我是他的長輩,是他的師尊。這很使我感到有點尷尬,覺得受之有愧。

天不會總是晴的,人世間也決不會永遠風平浪靜。大約是在 1959年,中印友誼的天空里突然升起了一團烏云。某一些原來對中國友好的印度人,接踵轉(zhuǎn)向。但是,普拉薩德一家人并沒有動搖。他們不相信那一些造謠誣蔑,流言蜚語。他們一直堅持到自己的護照有被吊銷的危險的時候,才忍痛離開了中國。

接著來的是一段對中印兩國人民都不愉快的時光。我自己畢生研究印度的文化和歷史,十分關心中印兩國人民的傳統(tǒng)友誼。在這一團烏云的遮蔽下,我有說不出來的苦惱,心情很沉重。我不時想到普拉薩德,想到他那一家人。當他們還在北京的時候,我實際上并沒有這樣想過?,F(xiàn)在一旦暌違,卻竟如此憶念難置。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其中的緣由。難道我也想到“鴻雁幾時到,江湖秋水多”嗎?我不知道,普拉薩德一家人在想些什么,他們在干些什么。但是,我對于他那一家人對中國人民的深厚友誼,是從來沒有懷疑的。我相信,他同廣大的印度朋友一樣,既能同中國人民共安樂,也能同我們共憂患。他們既然能度過麗日和風,也必然能度過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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