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2月25日
題目是韓小蕙女士出的,所以名之曰“賦得”。但文章是我心甘情愿做的,所以不是八股。
我為什么心甘情愿做這樣一篇文章呢?一言以蔽之,題目出得好,不但實獲我心,而且先獲我心:我早就想寫這樣一篇東西了。
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在過去的七八十年中,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從國內(nèi)到國外;從小學、中學、大學到洋研究院;從“志于學”到超過“從心所欲不逾矩”,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既走過陽關(guān)大道,也走過獨木小橋;既經(jīng)過“山重水復疑無路”,又看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喜悅與憂傷并駕,失望與希望齊飛,我的經(jīng)歷可謂多矣。要講后悔之事,那是俯拾即是。要選其中最深切、最真實、最難忘的悔,也就是永久的悔,那也是唾手可得,因為它片刻也沒有離開過我的心。
我這永久的悔就是:不該離開故鄉(xiāng),離開母親。
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里。我們家是貧中之貧,真可以說是貧無立錐之地。十年浩劫中,我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倒行逆施但又炙手可熱的“老佛爺”,被她視為眼中釘,必欲除之而后快。她手下的小嘍啰們曾兩次竄到我的故鄉(xiāng),處心積慮把我“打”成地主,他們那種狗仗人勢窮兇極惡的教師爺架子,并沒有能嚇倒我的鄉(xiāng)親。我小時候的一位伙伴指著他們的鼻子,大聲說:“如果讓整個官莊來訴苦的話,季羨林家里是第一家!”
這一句話并沒有夸大,它說的是實情。我祖父母早亡,留下了我父親等三個兄弟,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小的一叔送了人。我父親和九叔餓得沒有辦法,只好到別人家的棗林里去撿落到地上的干棗充饑。這當然不是長久之計。最后兄弟倆被逼背鄉(xiāng)離井,盲流到濟南去謀生。此時他倆也不過十幾二十歲。在舉目無親的大城市里,必然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九叔在濟南落住了腳。于是我父親就回到了故鄉(xiāng),說是農(nóng)民,但又無田可耕。又必然是經(jīng)過千辛萬苦。九叔從濟南有時寄點錢回家,父親賴以生活。不知怎么一來,竟然尋(讀若xín)上了媳婦,她就是我的母親。母親的娘家姓趙,門當戶對,她家窮得同我們家差不多,否則也決不會結(jié)親。她家里飯都吃不上,哪里有錢,有閑上學。所以我母親一個字也不識,活了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她家是在另一個莊上,離我們莊五里路。這個五里路就是我母親畢生所走的最長的距離。
北京大學那一位“老佛爺”要“打”成的“地主”的人,也就是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就有這樣一位母親。
后來我聽說,我們家確實也“闊”過一陣。大概在清末民初,九叔在東三省用口袋里剩下的最后的五角錢,買了十分之一的湖北水災獎券,中了獎。兄弟倆商量,要“富貴而歸故鄉(xiāng)”,回家揚一下眉,吐一下氣。于是把錢運回家,九叔仍然留在城里,鄉(xiāng)里的事由父親一手張羅。他用荒唐離奇的價錢,買了磚瓦,蓋了房子。又用荒唐離奇的價錢,置了一塊帶一口水井的田地。一時興會淋漓,真正揚眉吐氣了??上Ш镁安婚L,我父親又用荒唐離奇的方式,仿佛宋江一樣,豁達大度,招待四方朋友。一轉(zhuǎn)瞬間,蓋成的瓦房又拆了賣磚,賣瓦。有水井的田地也改變了主人。全家又回歸到原來的情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情況下降生到人間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