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鳥有旦夕禍福。正當(dāng)我為這一家幸福的喜鵲感到幸福而自我陶醉的時候,禍?zhǔn)掳l(fā)生了。一天早上,我坐在書桌前,真是無巧不成書,我一抬頭正看到一個小男孩赤腳爬上了那一棵榆樹,伸手從喜鵲窩里把喜鵲寶寶掏了出來。掏了幾只,我沒有看清,不敢瞎說??傊翘妥吡恕V豢催@一個小男孩像猿猴一般,轉(zhuǎn)瞬跳下樹來,前后也不過幾分鐘,手里抓著小喜鵲,消逝得無影無蹤了。我很想下樓去干預(yù)一下;但是一想到在浩劫中我頭上戴的那一摞可怕的沉重的帽子,都還在似摘未摘之間,我只能規(guī)規(guī)矩矩,不敢亂說亂動。如果那一個小男孩是工人的孩子,那豈不成了“階級報復(fù)”了嗎!我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也不敢動一動呀。我只有伏在桌上,暗自啜泣。
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喜鵲的美夢消失了,我的美夢也消失了。我從此抑郁不樂,甚至不敢再抬頭看窗外的大榆樹。喜鵲媽媽和喜鵲爸爸的心情我不得而知。他們痛失愛子,至少也不會比我更好過。一連好幾天,我聽到窗外這一對喜鵲喳喳哀鳴,繞樹千匝,無枝可依。我不忍再抬頭看它們。不知什么時候,這一對喜鵲不見了。它們大概是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飛到什么地方另起爐灶去了。過了一兩年,大榆樹上的那一個喜鵲窩,也由于沒加維修,鵲去窩空,被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了。
我卻還并沒有死心,那一棵大榆樹不行了,我就寄希望于其他樹木。喜鵲們選擇搭窩的樹,不知道是根據(jù)什么標(biāo)準(zhǔn)。根據(jù)我這個人的標(biāo)準(zhǔn),我覺得,樓前,樓后,樓左,樓右,許多高大的樹都合乎搭窩的標(biāo)準(zhǔn)。我于是就盼望起來,年年盼,月月盼,盼星星,盼月亮,盼得雙眼發(fā)紅光。一到春天,我出門,首先抬頭往樹上瞧,枝頭光禿禿的,什么東西也沒有。我有時候真有點發(fā)急,甚至有點發(fā)狂,我想用眼睛看出一個喜鵲窩來。然而這一切都白搭,都徒然。
今年春天,也就是現(xiàn)在,我走出樓門,偶爾一抬頭,我在上面講的那一棵大榆樹上,在光禿禿的枝干中間,又看到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連年來我老眼昏花,對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自信力,我在驚喜之余,連忙擦了擦眼,又使勁瞪大了眼睛,我明白無誤地看到了:是一個新搭成的喜鵲窩。我的高興是任何語言文字都無法形容的。然而福不單至。過了不久,臨湖的一棵高大的垂柳頂上,一對喜鵲又在忙忙碌碌地飛上飛下,嘴里叼著小樹枝,正在搭一個窩。這一次的驚喜又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上一回。難道我今生的華蓋運真已經(jīng)交過了嗎?
當(dāng)年爬樹掏喜鵲窩的那一個小男孩,現(xiàn)在早已長成大人了吧。他或許已經(jīng)留了洋,或者下了海,或者成了“大款”。此事他也許早已忘記了。我潛心默禱,希望不要再出這樣一個孩子,希望這兩個喜鵲窩能夠存在下去,希望在燕園里千百棵大樹上都能有這樣黑蘑菇似的喜鵲窩,希望在這里,在全中國,在全世界,人與鳥都能和睦融洽像一家人一樣生活下去,希望人與鳥共同造成一個和諧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