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以后,我們走出旅館,到外面湖濱上散步。此時萬籟俱寂,月色迷蒙??|縷的白云像柳絮一般緩緩飄來,仿佛伸手就能抓到一把。路旁的綠草和綠色灌木,頭頂上的綠樹,在白天,一定是匯成了彌漫天地的綠色;此時,在月光和電燈光下,在白云的障蔽中,綠色轉黑,只能感到是綠色,眼睛卻看不出是綠來了,只閃出一片黑油油的青光。茫茫的蘆湖變成了一團暗影,湖上和岸邊,什么東西都看不清楚。就因為不清楚,我的幻想反而更有了馳騁的余地。我可以幻想這里是人間仙境,我可以幻想這里是蓬萊三山。我可以幻想這,我可以幻想那,越幻想越美妙,越美妙越幻想,到了最后,我自己也糊涂起來:我是在人間嗎?不,不!這里決非人間;我是在天堂樂園嗎?不,不!這里也決非天堂樂園。人間天上都不能如此美妙絕倫,我現(xiàn)在所在的地方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人間仙境了。
夜里我做了一個仙境的夢。第二天,我們沒能看到蘆湖的真面目,就匆匆離開。只有這一個仙境的夢伴隨著我,一轉眼就是幾年。
現(xiàn)在我又來到了箱根。
邀請我的還是同一個主人:室伏佑厚先生。他同法子小姐和女婿三友量順先生親自陪我們乘汽車來到這里。上一次同來的日本東京大學名譽教授中村元博士也趕來聚會。室伏夫人和長女厚子、外孫女朋子都來了。朋子長大了幾歲,反而有點靦腆起來;她又有了一個小妹妹,活潑可愛,滿臉淘氣的神氣。我們在王子飯店里熱熱鬧鬧地吃了一頓十分豐盛的晚餐。很晚才回到臥室。這一夜,我又做了一個仙境的夢。
第二天,一大早晨,我就一個人走出了旅館的圓廳,走到蘆湖岸邊,想看一看上一次沒能看到的蘆湖真面目。我腦海中的那一個在迷蒙月色下的人間仙境一般的蘆湖不見了——那一個蘆湖是十分美妙絕倫的?,F(xiàn)在展現(xiàn)在我眼前的蘆湖,山清水秀,空翠彌天;失掉了那朦朧迷幻的美,卻增添了真實澄澈的美——這一個蘆湖同樣是十分美妙絕倫的。哪一個蘆湖更美呢?我說不出,也用不著說出,我強烈地愛上了兩個蘆湖。
又過了一天的早晨,我又到蘆湖岸邊散步,這一次不是我孤身一人,主人室伏佑厚先生、法子小姐和三友量順先生都陪來了。以前我沒能真正認識蘆湖,“不識蘆湖真面目,只緣身在此湖中”。今天,我站在湖邊上,仿佛是脫離開了蘆湖,我想仔仔細細地認識一番。但是湖上云煙繚繞,真面目仍然無法辨認。我且同主人父女在湖邊草地上漫步吧!
我們邊走邊談,蘆湖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散策綠草地,悠然見蘆湖。我好幾次都有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感覺。我們走過兩棵松樹,樣子非常像黃山的迎客松。我告訴主人,我想為它取名迎客松。主人微笑首肯,認為這是一個好名字。他望著茫茫的湖水,告訴我說,在黃昏時分,湖上會落滿了野鴨子?,F(xiàn)在是早晨,鴨子都飛到山林里面去了,我們一只也看不到。話音未落,湖上云氣轉淡,在伸入水中的木橋頭上,落著一只野鴨子。此時晨風微拂,寂無人聲,仿佛在整個宇宙這一只野鴨子是唯一活著的東西。我們都大喜過望,輕手輕腳地走上木橋。從遠處看到野鴨子屁股下面有一個白白的東西。我們一走近,野鴨子展翅飛走,白白的東西就拿在我們手中,原來是一個圓圓的鴨蛋。我們都非常興奮,回看那一只野鴨已經飛入白云中,繞了幾個圈子,落到湖對岸的綠樹林里,從此就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