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們從浮橋上走回岸邊的時候,有四個老年的日本婦女正踏上浮橋。我們打一個招呼,就各走各的路了。此時,湖水依然茫茫渺渺,白云依然忽濃忽淡。大概因為時間還很早,湖上一只船都沒有。岸邊綠草如茵,花木扶疏,我心頭不禁涌現(xiàn)出來了一句詩“宮花寂寞紅”。這里的花也有類似的情況:園花寂寞紅。除了湖水拍岸的聲音之外,什么聲音也沒有。我們幾個人好像成了主宰宇宙沉浮的主人。我心里有說不出來的一種滋味,有點失神落魄了。猛回頭,才發(fā)現(xiàn)室伏先生沒有跟上我們,他站在浮橋上,正同那幾個老婦人聊天。過了一會兒,他終于同那四個婦女一齊朝我們走來。室伏先生把她們一一介紹給我。原來她們都是退休的女教師,現(xiàn)在來箱根旅游。她們每個人都拿出了小本本,讓我寫幾個字。我自然而然地想到那兩句著名的古詩:
海內(nèi)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于是我就把這兩句詩寫在每人的小本本上,合拍了一張照片,又客套了幾句,就分手了。
我原以為這不過是萍水相逢,雖然感人,但卻短暫,沒有十分去留意。但是,我回國以后不久就接到一封日本來信,署名的就是那四位日本退休女教師。又過了不久,一盒裝潢十分雅致漂亮的日本橫濱名產(chǎn)小點心寄到我手中。我真正感動極了,這真是大大地出我意料。我現(xiàn)在把她們的信抄在下面,以志雪泥鴻爪:
季羨林先生:
前些日子有幸在箱根王子飯店見到您,并承先生賜字,一起合影留念,不勝感激。我將萬分珍視這次意想不到的初次會面。
從室伏那兒得知先生在貴國擔(dān)任著重要的工作。望多多保重身體,并祝先生取得更大的成績。
昨天我給先生寄去了橫濱傳統(tǒng)的點心——喜樂煎餅,請先生和各位品嘗,如能合先生口味,將不勝欣慰。
請向擔(dān)任翻譯的女士問候。
四年前我曾去貴國做過一次愉快的旅行,在北京住了三天,在大同住了三天。
我思念中國,懷念平易近人的先生,并期待著能與先生再次見面。懷此心情給您寫了這封信。
山綾子
6月28日
(李強譯)
信寫得樸素?zé)o華,卻充滿了感情。我立刻寫了封回信:
山綾子女士并其他諸位女士:
大札奉悉,賜寄橫濱名產(chǎn)喜樂煎餅,也已收到,感荷無量。
箱根邂逅諸位女士,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將永遠憶念難忘。從你們身上可以看到中日人民之間的友誼確實是根深蒂固,源遠流長。我們兩國人民一定能世世代代永遠友好下去。
敬請
暑安
季羨林
1986年7月12日
這確實是一件小事,前后不過半個小時。在人生的長河中,這不過是一個漣漪,一個小水泡。然而它顯然深深地印在四位日本普通婦女的記憶中;通過她們的來信也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中。借用佛家的說法,這叫做緣分。緣分一詞似乎有點迷信。如果我們換一個詞兒,叫做偶然性,似乎就非常妥當(dāng)了。緣分也罷,偶然性也罷,其背后都有其必然性,這就是中日兩國人民之間的深情厚誼,這是幾千年中形成的一種情誼,不會因個別小事而被抹掉。
嗚呼,吾老矣!但自認還是老而不朽。在過去半個多世紀中,我對日本沒有什么研究,又由于過去的個人經(jīng)歷,對日本決沒有什么好感。經(jīng)過最近幾年同日本朋友的來往,又兩度訪問日本,我徹底改變了看法,而且也逐漸改變了感情。通過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人的交往,又邂逅遇到了這樣四位日本婦女,我現(xiàn)在真仿佛看到了日本人之心。我希望,而且相信,中日兩國人民都能互相看到對方的心。世世代代永遠友好下去這一句大家熟悉的話將不僅僅是一句口號了。我馨香祝之。
1986年7月28日晨于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