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合一”是中國哲學史上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命題。中外治中國哲學史的學者，哪一個也回避不開。但是，對這個命題的理解、解釋和闡述，卻相當分歧。學者間理解的深度和廣度、理解的角度，也不盡相同。這是很自然的，幾乎沒有哪一個哲學史上的命題的解釋是完全一致的。

我在下面先簡略地談一談這個命題的來源，然后介紹一下幾個有影響的學者對這個命題的解釋，最后提出我自己的看法，也可以說是“新解”吧。對于哲學，其中也包括中國哲學，我即使不是一個完全的門外漢，最多也只能說是一個站在哲學門外向里面望了幾眼的好奇者。但是，天底下的事情往往有非常奇怪的，真正的內(nèi)行“司空見慣渾無事”，對一些最常談的問題習以為常，熟視無睹，而外行人則懷著一種難免幼稚但卻淳樸無所蔽的新鮮的感覺，看出一些門道來。這個現(xiàn)象在心理學上很容易解釋，在人類生活和科學研究中，并不稀見。我希望，我就是這樣的外行人。

我先介紹一下這個命題的來源和含義。

什么叫“天人合一”呢?“人”，容易解釋，就是我們這一些蕓蕓眾生的凡人?！疤臁?，卻有點困難，因為“天”字本身含義就有點模糊。在中國古代哲學家筆下，天有時候似乎指的是一個有意志的上帝。這一點非常稀見。有時候似乎指的是物質(zhì)的天，與地相對。有時候似乎指的是有智力有意志的自然。我沒有哲學家精細的頭腦，我把“天”簡化為大家都能理解的大自然。我相信這八九不離十，離開真理不會有十萬八千里。這對說明問題也比較方便。中國古代的許多大哲學家，使用“天”這個字，自己往往也有矛盾，甚至前后抵觸。這一點學哲學史的人恐怕都是知道的，用不著細說。

談到“天人合一”這個命題的來源，大多數(shù)學者一般的解釋都是說源于儒家的思孟學派。我覺得這是一個相當狹隘的理解?！吨腥A思想大辭典》說：“主張‘天人合一’，強調(diào)天與人的和諧一致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主要基調(diào)?！边@是很有見地的話，這是比較廣義的理解，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我現(xiàn)在就根據(jù)這個理解來談一談這個命題的來源，意思就是，不限于思孟，也不限于儒家。我先補充上一句：這個代表中國古代哲學主要基調(diào)的思想，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含義異常深遠的思想。

為了方便起見，我還是先從儒家思想介紹起?！吨芤住で浴の难浴氛f：“‘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边@里講的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這是人生的最高的理想境界。

孔子對天的看法有點矛盾。他時而認為天是自然的，天不言而四時行，而萬物生。他時而又認為，人之生死富貴皆決定于天。他不把天視作有意志的人格神。

子思對于天人的看法，可以《中庸》為代表?！吨杏埂氛f：“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p>

孟子對天人的看法基本上繼承了子思的衣缽?！睹献印とf章上》說：“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碧烀侨肆ψ霾坏竭_不到而最后又能使其成功的力量，是人力之外的決定的力量。孟子并不認為天是神；人們只要能盡心養(yǎng)性，就能夠認識天?！睹献印けM心上》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p>

到了漢代，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董仲舒是當時儒家的代表。是他認真明確地提出了“天人之際，合而為一”的思想?！洞呵锓甭丁と烁碧鞌?shù)》中說：“人有三百六十節(jié)，偶天之數(shù)也；形體骨肉，偶地之數(shù)也；上有耳目聰明，日月之象也；體有空竅理脈，谷川之象也?！薄蛾庩柫x》中說：“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倍偈娴奶烊撕弦凰枷?，是非常明顯的。他的天人感應說，有時候似乎有迷信色彩，我們不能不加以注意。

到了宋代，是中國所謂“理學”產(chǎn)生的時代。此時出了不少大儒。盡管學說在某一些方面也有所不同。但在“天人合一”方面，幾乎都是相同的。張載明確地提出了“天人合一”的命題。程頤說：“天、地、人，只一道也?！?/p>

宋以后儒家關(guān)于這一方面的言論，我不再介紹了。我在上面已經(jīng)說過，這個思想不限于儒家。如果我們從更宏觀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把“天人合一”理解為人與大自然的關(guān)系。那么在儒家之外，其他道家、墨家和雜家等等也都有類似的思想。我在此稍加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