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有三本《聚書的樂趣》(2)

人生中途 作者:麥家


“多少錢?”

“二塊?!?/p>

“二塊?”

“是,兩元,不講價?!?/p>

小書販的口氣里有一種堅決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我被這廉價驚呆了,掏錢的手靜止下來。這感覺和你有時被某個意想不到的高價嚇著是一樣的。書販子也一定以為我是被“嚇著”了,及時給我騰出余地:“這樣吧,一塊五,不說了?!蔽矣帚读艘幌拢R上清醒過來,并迅速付了錢,拔腿就走,唯恐這是個錯誤,別人要反悔似的?!坝淇臁痹跁簳r的一分鐘之內(nèi)頻繁地拍打我,我沒有理由不愉快。我哼著小曲回了家,愉快也跟著我回了家,并伴著我度過了整個白天。到了晚上,愉快仍然沒有完全消失,我高高興興地沐了浴,坐下來,開始拜讀我向往已久的愛德華·紐頓的書。

“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是世界上最有趣的東西,其次是一本書,它使人抓住秘密的核心……”

我的心靈又感到了那種類似肉體被一只纖纖之手觸碰的愉快,這種愉快在我目光的牽引下不斷長大、盈滿,很快覆蓋了我白天購書所得到的愉快。這很正常,畢竟那是一種沒有交流(因而不流動)的愉快,是僵死的愉快,不會長大,只會消耗。愛德華·紐頓給我的愉快像手和手握在了一起,榫頭和榫眼咬緊了牙關(guān),并由此達(dá)到貫通,心和心相互映照。這種愉快像火焰,會燃燒,又像水滴,會匯聚、流動,長大。但是,這種愉快愈是在我內(nèi)心盈滿的同時,我心中愈是有種憤懣在堆積。這也就是說,在我通過閱讀愈來愈領(lǐng)略、肯定愛德華·紐頓這個作家、這本書的魅力和價值的同時,我心中卻愈是有了一種不滿和憤怒。為什么?因為我想到這本書在到我手之前,曾是那么被人奚落,混雜在一群輕佻的貨色中,失魄、廉價、賤賣,就像一個老鴇。

一個作家最大的幸福和驕傲莫過看到他的作品被人崇敬地捧讀,這一點我做到了,我仿佛看見愛德華·紐頓在幸福地微笑。但同時我又看見愛德華·紐頓因為氣憤扭曲的面容,因為他的書在被人像處理死人衣服一樣地沿街賤賣。一個作家最深刻的痛苦和氣憤莫過于此——看不到讀者對他作品應(yīng)有的愛惜和保護(hù)。像這樣一本蘸著作家心血寫就的書,竟然被無知地攤在地上廉價叫賣,這本身已對作家構(gòu)成了不可饒恕的傷害,而我居然還為便宜了幾塊錢而沾沾自喜。一想到我白天愚蠢又明確的“愉快”,我心中就充滿對自己的責(zé)罵。是的,這件事首先要罵的是我自己。我無法去指責(zé)別人,但可以指責(zé)自己。正因為無法指責(zé)別人,對自己的指責(zé)就變得更加兇惡、無情,似乎這樣可以彌補(bǔ)對別人無法實現(xiàn)的指責(zé)。那天晚上,我被無休無止的自責(zé)一直糾纏到夢中。在夢中,我依然聽到一個對我嚴(yán)厲指責(zé)的聲音。我對自己的指責(zé)是如此深刻、勇敢,使我對愛德華·紐頓的愧疚多少變得有點寬松。

但是,這顯然還不夠。當(dāng)我從夢中醒來,看到那本被我用一支煙錢買來的書,我的心中依然欠欠不安,仿佛瞧見了愛德華·紐頓蔑視的目光。我對自己說:看來,你必須要有實際的行動才能彌補(bǔ)你不經(jīng)意犯下的錯誤。于是,這天午休時間,我又跑去二環(huán)路,找到了那個地攤,買了第二本《聚書的樂趣》。這次,我沒有問價錢,而是“很老道”地往封底看了看書本來的定價,照價付了錢。我明顯感到書販子那份包藏不住的竊喜,心里只是想,但愿我的“愚蠢”能讓這書販子多少認(rèn)識到一點這本書的價值和對它的好感。

把《聚書的樂趣》這樣的書擠出書柜,攤在地上,廉價甩賣,這似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來勢兇猛——越來越猛的潮流。我和我們無法逆轉(zhuǎn)這個潮流,我們能做的無非就是花點時間在這種地攤旁轉(zhuǎn)轉(zhuǎn),有幸的話(也是不幸),便尊重地(不要去便宜那幾塊錢)把“這樣的書”買回家,用干毛巾拭盡灰塵,然后慢慢品閱。

1996年10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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