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一雙纖細(xì)的手。她有一頭烏密的黑發(fā)。她的笑容天真善良。她的嗓音“有表演的天賦”。她的名字叫多拉·迪阿曼特。1923年7月,被疾病所迫的卡夫卡來到地處波羅的海的米里茨里鎮(zhèn),住進(jìn)了一個猶太人度假村。有一天,卡夫卡經(jīng)過廚房,看見一位姑娘正忙著在殺魚,似乎有所觸動,不滿地說:“多么纖細(xì)的一雙手,可干的活又是多么殘忍!”
他們就這樣相識了。她就是多拉·迪阿曼特。
當(dāng)時多拉是這家度假村里的一個廚房傭工,之前她還在柏林一個猶太人孤兒院當(dāng)過小裁縫。這給人一種感覺,好像多拉是一個為生計所迫的難民。其實,她出身于一個有名望的猶太人家庭,只是因于年輕和對父母保守意志的不滿,才離家出走,浪跡四方。而同時卡夫卡卻因為日益嚴(yán)重的結(jié)核病,四處就醫(yī)、療養(yǎng)。就這樣,兩個人像兩粒沙子一樣,在這個度假村里邂逅。是偶然的,又是命定的。此時,卡夫卡的生命只剩下最后的11個月。但就在這短暫的時間里,卡夫卡受到了一生都沒受到的溫暖和愛。對此,卡夫卡“幸福而誠懇”地告訴我們:這都是多拉給予的。
從一定意義上說,卡夫卡和多拉都是“父母意志的棄兒”,精神上的流浪者,同時又都是“文學(xué)的寄生者”。兩人剛相識,多拉就用希伯來語給卡夫卡朗讀了《葉塞尼亞》,讓卡夫卡“一天都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他們很快相愛,并在柏林租房同居,“過著真正愉快的家庭生活”。在去世前一個月,卡夫卡正式向多拉求婚,但迎接他們的不是婚禮,而是卡夫卡的葬禮。因為沒有擁有愛人的婚禮,多拉似乎也無權(quán)擁有愛人的葬禮。但她還是執(zhí)意出現(xiàn)在卡夫卡的葬禮上,在一片冷嘲責(zé)備的目光中,“哭得死去活來”。多拉的哭聲震驚了卡夫卡的親人們,致使他們都不敢放聲而哭,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貶低多拉哭泣的價值??梢哉f,在卡夫卡入墓之際,他只聽到一個人的哭聲,就是多拉的。這幾乎就是卡夫卡一生的象征:這世界,只有多拉短暫而真心地溫暖過他。
想起卡夫卡,我們總覺得人世對他不公,他給我們留下如此珍貴的文學(xué)遺產(chǎn),但他的一生,每一天、每一夜,都是在被極度傷害和凄涼之中度過的。多拉的出現(xiàn),讓我們感覺多少還了卡夫卡一點(diǎn)債。但同時,多拉也欠下了我們一筆債,她曾經(jīng)在卡夫卡的授意下,親手燒毀了卡夫卡大量的手稿,沒有燒毀的,她又沒有及時公諸于世,而是私自珍藏著,以致后來又被蓋世太保糟蹋掉了。親自燒毀和私自珍藏,都是出于愛,對卡夫卡的愛,但構(gòu)成的是一種難以贖貸的“罪”。卡夫卡總是讓我們感到無所適從,感到“存在的荒謬”,這真是沒辦法的。
2004年6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