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方》的作者朱文穎(1)

人生中途 作者:麥家


朱文穎正在寫一部長篇,題目也許叫《南方》,也許不是,內(nèi)容可能跟南方有關,也可能無關,我不知道。迄今為止,這是一個謎。謎分兩種,一種是只有謎面沒有謎底的,比如人死了有沒有魂靈,李白是不是真的能一席喝下三十斤香醇。凡此種種。一種是謎底確鑿、堅固,只是被黑色的復雜的炫目的遙遠的深奧的、有時又恰恰是什么也談不上的機關阻隔著,你一時無從知道,但終歸是要知道的。比如你的命數(shù)有多長,在遙遠的星辰之外有沒有外星人,等等。無疑,朱文穎關于“南方”的謎屬于后一種。在一個無限的時間內(nèi),所有沒有完成的事都將被完成。那個中午告訴我,《南方》已經(jīng)懷胎十月,有關它的秘密不久即將揭曉。

輯二木  那個中午,我知道了在一個月內(nèi)連吃三次河豚帶刺的皮可以根治經(jīng)久不愈的胃病,評論家王堯正在寫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第一句話大意是:一個叫×的人坐在明亮的河邊,他的屁股下面墊著一層陽光……這當然是耳朵聽到的。那天中午,我的眼睛還看到了一件奇特的事:一個長得還算伶俐的服務生捧著茶壺從林建法背后走過時,竟毫無征兆和原因地撲倒在堅硬的地磚上,脆弱的茶壺似乎知道落地會叫它粉身碎骨,所以死死地抓住服務生的手,只是壺里滾燙的茶水憑借著速度的力量,水箭四射,甚是放肆。總以為,茶壺都完好沒事,人更不可能有事,她妙齡正當,腿腳想必是夠靈活的。殊不知,居然動彈不得了。劇烈的疼痛把她變成了廢物,最后不得不幾個人把她懸空地架走了。我們都注意到,她被架走時,臉上重疊著悲傷的陰影,似乎以后她再也不能落地行走。這件偶發(fā)的事情所蘊涵的意味,似乎是很多小說的追求(主題):偶然改變一切。換言之,這件事具備濃厚的“小說性”。也許是觸景生情吧,朱文穎向我們談起了她已經(jīng)耕作多時的小說,就是《南方》。

談也是泛泛之談,比如書名,什么時候開始寫的,估計什么時候寫完。她認真地問我,《南方》這個書名怎么樣。我無言以對。像人名一樣,書名的重要性可以無限夸大,也可以無限縮小。在我看來,她取《南方》這樣的書名,有如你給子女冠名叫“國慶”、“長江”、“麗麗”一樣,體現(xiàn)的是一種無視其重要性的勁頭。這沒什么錯,只是——既然無視了,其實可以不征求意見。我這樣想著,牙關就咬得更緊了。但思緒卻十分活潑……一本只有書名沒有內(nèi)容的書,有時比一本內(nèi)容翔實的書還要吸引我。我開始猜度書的內(nèi)容,是過去時,還是現(xiàn)代時?是言情的,還是說理的?是《高跟鞋》的后伐,還是《繁華》的挺進,還是純?nèi)皇菎湫碌拈_辟?諸如此類。包括現(xiàn)在,我都一直在想。

這當然很無聊,而無聊正是我生活中的一個無法簡化的形式和內(nèi)容。我知道,我的生活出現(xiàn)了問題,我還知道,問題首先出在我的內(nèi)部,精神深處。我并不年老,卻已經(jīng)過了幾年老年人的生活,不愛出門,對外面的世界不感興趣。我耽守在家,滿足于空洞的玄想和抽象的占有。可以負責地說,我每天至少有一兩個小時是在漫無目的胡思亂想中度過的。這是一種單人游戲,需要技術和一點病態(tài)心理。時間長了,我發(fā)現(xiàn)我有個奇特的才能,就是:我可以與虛無進行交流,并從中找到源源不斷的樂處?!赌戏健穼ξ襾碚f是虛無的,因為一切都不確定,我的樂處在于把不確定的東西確定下來。這是一場有趣的戰(zhàn)斗,而我明顯是處于被動一方,要想取得勝利,必須要舍得放棄,采取從局部“殲敵”的戰(zhàn)術。于是,我放棄了對《南方》諸多方面的猜度,只專注于對女主人公的“局部研究”。在經(jīng)歷了一定的可想而知的空白之后,我有點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一個小如瞳孔的黑點突然出現(xiàn)在白茫茫的遠方。令我幸福的是,這個黑點在增長,在放大,仿佛從沙漠深處向我走來。這是個小小的勝利,預示著我最后的徹底的勝利?,F(xiàn)在,這個黑點已經(jīng)變成一個有音容笑貌的血肉之軀,性別為女——這是當然的,因為是《南方》的女主人公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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