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久的人與狗的對峙，使火紅的晚韶也顯得異常憤怒。我渾身收縮的肌肉漸漸張開，由病痛造成的虛弱和心理上的恐懼使我癱軟在地上。我害怕了，因?yàn)檫@時只要蒼狗獒拉愿意，我會束手無策地成為它的一堆肥美的肉。一絲陰影像鋼筋一樣箍緊了我的心：我不配投身森林，因?yàn)槲蚁忍觳蛔?，根本沒有能力適應(yīng)這里的一切，更不要說與其抗衡了。

從田地和房舍相接處的那幾棵青楓樹后面，傳來一陣腳步聲。

我可憐巴巴地呼叫，蒼娘，快來救我。然后用眼光急切地探尋。但我馬上就泄氣了。

老河大步走來，飛快地脧我一眼，徑直走向蒼木嬰爾的家門。蒼狗獒拉沖他發(fā)出一陣悠長的鼻息，看他不理它，就又目光沉沉地盯死了我。

本來就很內(nèi)向的老河如今變得更加寡言了。他盡量避免和我說話，以便抑制他對我的憤恨。大概就是為了達(dá)到這個目的，除了中午和晚上來給鬼不養(yǎng)兵娃端飯，他很少來蒼木嬰爾家。晚上，據(jù)說他就露縮在洞穴前的樹林里，一來防備野獸，二來用他的鼾息和聲音陪伴著寂寞的鬼不養(yǎng)兵娃。

一會，老河出來，倚著門框，向蒼狗獒拉打聲口哨，又招招手。黑狗用尾巴作出反應(yīng)，但并不過去。老河猛吼一聲，過來。蒼狗獒拉不禁挪動了身子，好像聲音越強(qiáng)硬對它越有誘惑似的。它威脅地給我留下一串低沉的呼嚕聲，邁著穩(wěn)健的方步走過去，又隨老河隱入房內(nèi)黑暗處。我長舒一日氣，心里感激著老河使我有了片刻的自由。

黃昏就要消逝，淡紅的霞色抹平了所有峰嶺，浩浩綠潮舒緩地流向迷蒙蒼茫的遠(yuǎn)方，森林的白晝破碎了。蒼木嬰爾和她的兒子從田里歸來，一看我站著，驚喜地互相小聲通報起來。

--他能立住了。

--那他就會走的。

--他還沒開口哩。

蒼木嬰爾邊說邊晃動寬松的皮袍，過來從上到下瞅瞅我，笑盈盈牽起我的手，朝房屋走去。

因?yàn)橛猩n家人在場，蒼狗獒拉變得有禮有節(jié)了，望著我卻不向我威脅地聳動臉毛，也不靠近我。而我卻不敢放松對它的警惕，吃著蒼木嬰爾做的麥仁飯，不時地窺伺它。

整整一頓飯的工夫，他們都在談?wù)摴聿火B(yǎng)兵娃。蒼木嬰爾一再說，她丈夫也曾爛過身子，也是和鬼不養(yǎng)兵娃一樣，在創(chuàng)傷全部潰爛的情況下，放在洞穴里靠神力治療的。老河悲涼地說，我聽說，他就是死在洞里的。蒼木嬰爾無動于衷，絮絮叨叨地一再聲明，傷口潰爛是陽火攻身，就得依仗洞穴里的陰氣涼風(fēng)浸潤身體。如果帶著爛傷住在蒼家人的家中，那是不吉利的，誰也不會接受。他們的祖先就是這樣做的。祖靈保佑，鬼不養(yǎng)兵娃的傷口一定會好。至于她丈夫的死，是由于她忍不住去洞口探望了一次。而古老的習(xí)慣是女人尤其是親情的女人不得靠近洞穴。她會帶去難以想象的災(zāi)難。死了就死了，那是神在召喚他。老河急得滿臉通紅，說，蒼娘，鬼不養(yǎng)兵娃可不能死。他已經(jīng)死過兩回了。既然你們把他抬到了這里，就得救活他。他有用，他還有自己的母親。蒼木嬰爾兀自說下去，陰一陰就好，陰一陰就好。我忍不住插嘴，蒼娘，把他弄回來吧，不用你操心，我可以照顧他。蒼木嬰爾板著面孔搖頭。坐在母親身后的蒼樸輕噓一聲，歉意地沖我笑笑。我還想說什么，就見老河突然扭過頭去，鄙夷地撮撮鼻子說，人說話，狗打岔。老河，其實(shí)你完全可以和我擰成一股繩。面對兩個男人的請求，蒼木嬰爾是會被感動的。蒼娘，我又啞啞地喊一聲，我們一百多人就剩下三個了，你就破一次例吧。沒等蒼木嬰爾有所反應(yīng)，老河的粗鼻孔猛然一吸，又從嗓眼深處響響地送出一口濃痰朝地上啐去，說，蒼娘，你要是不同意，我也就不強(qiáng)求，免得你家的黑狗黃狗把他拖出去喂了狼。老河說罷，便低頭呼嚕呼嚕朝嘴里扒飯。我憾憾地望著他，又發(fā)狠地咬咬牙。老河，你可以把我看成一條狗，一條隨時都有可能將鬼不養(yǎng)兵娃拖出去扔向野林的瘋狗?？墒?，老河，無論如何你不能因?yàn)橐渎渖踔脸鹨曃叶艞壞愕恼埱?。鬼不養(yǎng)兵娃是不可以再在那個陰森森的洞穴里待下去的，盡管那洞穴在蒼家人眼里潛藏著神圣的秘密。蒼娘進(jìn)了廚房，出來時端著一盆專門給鬼不養(yǎng)兵娃燉好的雪雞肉，黃燦燦的雞湯上面，漂著幾味草藥。老河起身接住，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要走，忽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蒼樸說，天黑了，我們兩個一起去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