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不能松勁。我對自己說。現(xiàn)在就看誰更有耐力了。我是人,它是狗,而任何堅毅韌性的素質(zhì)都應(yīng)該是人的天賦。
我激動,在這生死攸關(guān)的時刻我還能有這樣的靈性。但我也意識到,我給自己的叮囑就是對自己的擔(dān)憂,而擔(dān)憂的事情往往又是最易發(fā)生的。一種預(yù)感突襲而來,我開始懷疑我是否有這樣僵持下去的力量。
蒼狗獒拉不再拖拉我,和我一樣靜靜等待著一個對自己有利的時機。突然,它的頭一陣猛甩,惹得我將渾身殘存的力量全部積攢在兩條胳膊上。但我已經(jīng)無法死死夾住狗頭了。蒼狗獒拉就利用我雙臂松動的那個瞬間,又一次將嘴對準(zhǔn)了我的胸脯,一陣皮肉的撕裂聲。我的胳膊徹底松開了,鮮血滿懷流淌。蒼狗獒拉馬上離開我,又迅疾撲來,將我的褲子和大腿上的皮肉撕去了一大塊。我痛苦地一迭聲叫喚。大概這叫聲太慘烈了,驚得蒼狗獒拉連退幾步,并且遲疑著沒有即刻撲過來。
我吃力地?fù)纹鹕碜?,屁股蹭著地面朝后挪挪。手被什么絆了一下,一摸,是塊石頭。我將石頭舉起來,在它躍空而起的同時扔了出去。老天保佑,這一下竟然擊中了,盡管只是擊在了它的腰身上,但也使它驚愣在原地,半晌沒敢動作。
我發(fā)現(xiàn)了石頭的威力,于是我又有了站立起來的勇氣??窗?,我這天賜神授的血肉之軀,被野獸扯去了衣褲的交織著筋脈網(wǎng)絡(luò)的人的骨架,長滿了殷紅的樹枝樹杈,盛開著無數(shù)燦爛的血之花。母親生下了我,竭力要我的肉軀完好無損,可命運卻要讓我渾身裂變,流血流膿流淚,流出紅色的痛苦來,慘不忍睹。
然而,我還是站著,我的本能就是直立,像松杉像刺柏像高原檜像遠(yuǎn)方巍峨的黑大山。我疼痛得咬牙切齒,又扔過去第二塊第三塊石頭。蒼狗獒拉靈敏地躲閃著,再也沒有被我擊中。我又發(fā)現(xiàn)我的反抗毫無希望了。聰明的蒼狗獒拉卻明白,徹底摧毀我的時機已到。它來回踱著步子,一會,又慢慢朝我逼來。狗眼里冒出兩股我從未見識過的獸性的藍(lán)光,火焰般熠熠燃燒。被我揉皺了的黑毛漸漸恢復(fù)了原狀,又有聲有色地聳立起來了。狗頭搖晃,一再搖晃。牙齜出來,又收進(jìn)去,舌頭拖得幾乎就要掉到地上,忽地又卷起。粗悶的鼻息和嗓眼里的低唬此起彼伏,間或仰頭來一串驚心動魄的狂吠。而更讓我兩眼眩迷的是我自己的生命的痕跡--蒼狗獒拉黑色的軀體上有我濕漉漉的人血,壯麗而悲慘。
近了,它離我越來越近了。死亡的威懾早已襲遍了我的全身,心似乎不再跳了,就像四周的森林倏然停止了喧嘩。
蒼山沉寂,無邊的靜謐中,只有一種聲音能和蒼狗獒拉的吠聲一樣引起我的震顫。這聲音在我身后,在我苦苦企盼過的被山林遮擋去了的那邊,悠遠(yuǎn)、微弱、若斷似連。一會,又變得格外清晰,有歡呼,有人眾的齊聲吆喝,有雜沓的揪心揪肺的腳步聲,還有和我一樣的面對暴虐的慘叫和反抗的嘶喊。后來就消逝了,依舊是綠沉沉的安謐。我有點分神,回了一下頭,又回了一下頭。霧嵐升起,很快積厚,好像已經(jīng)不存在隱藏著鬼不養(yǎng)兵娃的那邊了。
一陣風(fēng)鋪地刮來,蒼狗獒拉恰到好處地選擇了進(jìn)攻的機會。這次它沒有跳起,而是貼著地面直撲我的腳踝。腳爛了,但我沒有倒地。我現(xiàn)在唯一能夠做到的似乎就是不再像畜生那樣爬下。人的尊嚴(yán)和生的欲望就在這站立的姿勢中可憐巴巴地萎縮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