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造反”就這樣失敗了。

我想，如果是在四十多年后發(fā)生的“文革”中，像Shao Qian這樣的老師，一定會被小學(xué)生打死的。

現(xiàn)在回想起來，大概我們都不是造反的材料。我們誰也沒有研究、總結(jié)一下失敗的教訓(xùn)：出了“叛徒”?沒有做好“統(tǒng)戰(zhàn)”工作?事過之后，誰都老老實實地上珠算課，心甘情愿地挨Shao Qian的竹板子打，從此以后，天下太平了。

偷看小說

那時候，在我們家，小說被稱為“閑書”，是絕對禁止看的。但是，我和秋妹都酷愛看“閑書”，高級的“閑書”，像《紅樓夢》、《西游記》之類，我們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們?？吹图壍摹伴e書”，如《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志》、《說唐》、《封神榜》等等。我們都是小學(xué)水平，秋妹更差，只有初小水平，我們認(rèn)識的字都有限。當(dāng)時沒有什么詞典，有一部《康熙字典》，我們也不會也不肯去查。經(jīng)常念別字，比如把“飛檐走壁”，念成了“飛dan走壁”，把“氣往上沖”念成了“氣住上沖”。反正，即使有些字不認(rèn)識，內(nèi)容還是能看懂的。我們經(jīng)常開玩笑說：“你是用笤帚掃，還是用掃帚掃?”不認(rèn)識的字少了，就是笤帚，多了就用掃帚。盡管如此，我們看閑書的癮頭仍然極大。那時候，我們家沒有電燈，晚上，把煤油燈吹滅后，躺在被窩里，用手電筒來看。那些閑書都是油光紙石印的，字極小，有時候還不清楚?？戳藥啄?，我居然沒有變成近視眼，實在是出我意料。

我不但在家里偷看，還把書帶到學(xué)校里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門外左手空地上，正在施工蓋房子。運來了很多紅磚，摞在那里，不是一摞，而是很多摞，中間有空隙，坐在那里，外面誰也看不見。我就搬幾塊磚下來，坐在上面，在下課之后，且不回家，掏出閑書，大看特看。書中俠客們的飛檐走壁，刀光劍影，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動，我似乎也參與其間，樂不可支。等到腦筋清醒了一點，回家已經(jīng)過了吃飯的時間，常常挨數(shù)落。

這樣的閑書，我看得數(shù)量極大，種類極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幾遍。越說越荒唐，越說越神奇，到了后來，書中的俠客個個賽過《西游記》的孫猴子。但這有什么害處呢?我認(rèn)為沒有。除了我一度想練鐵沙掌以外，并沒有持刀殺人，劫富濟貧，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會。不但沒有害處，我還認(rèn)為有好處。記得魯迅先生在答復(fù)別人問他怎樣才能寫通寫好文章的時候說過，要多讀多看。千萬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類的書籍。我認(rèn)為，這是至理名言?，F(xiàn)在，對小學(xué)生，在課外閱讀方面，同在別的方面一樣，管得過多，管得過嚴(yán)，管得過死，這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方法。無為而治，我并不完全贊成，但“為”得太多，我是不敢茍同的。

螞蚱進城

還有一件小事，我必須在這里講上一講。因為我一生只見過一次，可能不能稱為小事了，這就是螞蚱進城。這種事。我在報紙上讀到過，卻還沒有親眼見過。

有一天，我去上學(xué)，剛拐進曹家巷，就看到地上蹦的跳的全是螞蚱，不是有翅膀的那一種大個的，而是渾身光溜溜的小個的那一種。越往前走，螞蚱越多，到朝山街口上，地上已經(jīng)密密麻麻的全是螞蚱了。人馬要想走路，路上根本沒有落腳之地，一腳下去，至少要踩死十幾二十個。地上已經(jīng)積尸成堆，如果螞蚱有血的話，那就必然是血流成河了。但是小螞蚱們對此視若無睹。它們是從南圩子門跳進城來的，目的是北進，不管有多大阻礙，它們硬是向北跳躍，可以說是置生死于不顧，其勢是想直搗黃龍，銳不可當(dāng)。我沒有到南圩子門外去看，不知道那里的情況怎樣。我也不知道，這一路蝗蟲縱隊是在哪里形成的，是怎樣形成的。聽說，它們所到之處，見綠色植物就吃，蝗群過后，莊稼一片荒蕪。如果是長著翅膀的蝗群，連樹上的葉子一律吃光，算是一種十分可怕的天災(zāi)。我踩著螞蚱，走進學(xué)校，學(xué)校里一只也沒有?？磥韺W(xué)校因為離圩子門還有一段路，是處在蝗蟲沖擊波以外的地方，所以才能幸免。上午的課程結(jié)束后，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走過朝山街。此時蝗蟲沖擊波已經(jīng)過去。至于這個波沖擊多遠，是否已經(jīng)到了城門里面，我不知道。只見街上全是螞蚱的尸體，令人見了發(fā)怵。有的地方，尸體已被掃成了堆，掃入山水溝內(nèi)。有的地方則仍然是尸體遍野，任人踐踏。看來這一次進城的螞蚱，不能以萬計，而只能以億計。這一幕螞蚱進城的鬧劇突然而起，戛然而止。我當(dāng)時只是覺得好玩而已，沒有更多的想法?，F(xiàn)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大自然這玩意兒是難以理解，難以揣摩的。它是慈祥的，人類的衣食住行無不仰給于大自然。這時的大自然風(fēng)和日麗。但它又是殘酷的，有時候?qū)θ祟惣右詧髲?fù)，這時的大自然陰霾蔽天。人類千萬不要翹尾巴，講什么“征服自然”。人類要想繼續(xù)生存下去，只能設(shè)法理解自然，同自然交朋友，這就是我最近若干年來努力宣揚的“天人合一”。

想念母親

我六歲離開了母親，初到濟南時曾痛哭過一夜。上新育小學(xué)時是九歲至十二歲。中間曾因大奶奶病故，回家過一次，是在哪一年，卻記不起來了。常言道：“孩兒見娘，無事哭三場?！蔽乙姷搅巳找顾寄畹哪赣H，并沒有哭；但是，我卻看到母親眼里溢滿了淚水。

那時候，我雖然年紀(jì)尚小，但依稀看到了家里日子的艱難。根據(jù)叔父的詩集，民國元年，他被迫下了關(guān)東，用身上僅有的五角大洋買了十分之一張湖北水災(zāi)獎券，居然中了頭獎。雖然只拿到了十分之一的獎金，但數(shù)目已極可觀。他寫道，一夜做夢，夢到舉人伯父教他作詩，有兩句詩，醒來還記得：“陰陽往復(fù)竟無窮，否極泰來造化工。”后來中了獎，以為是先人呵護。他用這些錢在故鄉(xiāng)買了地，蓋了房，很闊過一陣。我父親游手好閑，農(nóng)活干不了很多，又喜歡結(jié)交朋友，結(jié)果拆了房子，賣了地，一個好好的家，讓他揮霍殆盡，又窮得只剩半畝地，依舊靠濟南的叔父接濟。我在新育小學(xué)時，常見到他到濟南來，住上幾天，拿著錢又回老家了。有一次，他又來了，住在北屋里，同我一張床。住在西房里的嬸母高聲大叫，指桑罵槐，數(shù)落了一通。這種做法，舊社會的婦女是常常使用的。我父親當(dāng)然懂得的，于是辭別回家，以后幾乎沒見他再來過。失掉了叔父的接濟，他在鄉(xiāng)下同母親怎樣過日子，我一點都不知道。盡管不知道，我仍然想念母親?？墒?，我“身無彩鳳雙飛翼”，我飛不回鄉(xiāng)下，想念只是白白地想念了。

我對新育小學(xué)的回憶，就到此為止了。我寫得冗長而又拉雜。這對今天的青少年們，也許還會有點好處。他們可以通過我的回憶了解一下七十年前的舊社會，從側(cè)面了解一下中國近現(xiàn)代史。對我自己來說，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十多年前，又變成了一個小孩子，重新度過那可愛又并不怎么可愛的三年。

(2002年3月15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