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憶新育小學(4)

季羨林自選集:我的心是一面鏡子 作者:季羨林


我在這里必須補充幾句。我為什么能夠從鄉(xiāng)下到濟南來呢?原因極為簡單。我的上一輩大排行兄弟十一位,行一的大大爺和行二的二大爺是親兄弟,是舉人的兒子。我父親行七,叔父行九,還有一個十一叔,是一母一父所生。最后一個因為窮,而且父母雙亡,送給了別人,改姓刁。其余的行三四五六八十的都因窮下了關(guān)東,以后失去了聯(lián)系,不知下落。留下的五個兄弟,大大爺有一個兒子,早早死去。我生下來時,全族男孩就我一個,成了稀有金屬,傳宗接代的大任全壓在我一個人身上。在我生前很多年,父親和九叔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失怙失恃,無衣無食,兄弟倆被迫到濟南去闖蕩,經(jīng)過了千辛萬苦,九叔立定了腳跟。我生下來六歲時,把我接到濟南。如果當時他有一個男孩的話,我是到不了濟南的。如果我到不了濟南,也不會有今天的我。我大概會終生成為一個介乎貧雇農(nóng)之間的文盲,也許早已不在人世,墓木久拱了,所以我畢生感謝九叔。上面說到的那一些家庭待遇,并沒有逾越人情的常軌,我并不懷恨在心。不過,既然說到我的小學和我的性格,不得不說說而已。

回家路上

我的家距離新育小學并不算遠。雖然有的地方巷子很窄,但都是青石鋪路,走上去極為平坦,舒適,并沒有難走的地方。

我同一般的比較調(diào)皮的小孩子一樣,除非肚子真餓了,放學后往往不立即回家,在路上同一些小朋友打打鬧鬧,磨蹭著不肯回家。見到什么新鮮事兒,必然擠上去圍觀??吹綘幊炒蚣艿?,就更令我們興奮,非看個水落石出不行。這一切都是男孩子共有的現(xiàn)象,不足為怪。但是,我們也有特立獨行的地方。濟南地勢,南高北低。到了夏天下大雨的時候,城南群山的雨水匯流成河,順著一條大沙溝,奔騰而北,進了圩子墻,穿過朝山街、正覺寺街等馬路東邊房子后面的水溝,再向前流去,濟南人把這一條沙溝叫“山水溝”。山水每年夏季才有,平常日子這條溝是干的。附近的居民就把垃圾,以及死狗死貓丟在溝里,根本沒有人走這里。可我就選了朝山街的山水溝作回家去的路,里面沙石滿地,臭不可聞,根本沒有走人的路。我同幾個小伙伴就從這里走回家。雖然不是每天如此,次數(shù)也不會太少。八九十來歲的男孩子的行動是不可以理喻的。

看捆豬

還有不可以理喻的一些行動,其中之一就是看捆豬。

新育小學的西鄰是一個養(yǎng)豬場,規(guī)模大概相當大,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大概是屠宰業(yè)的規(guī)定,第二天早晨殺豬,頭一天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就把豬捆好。但是,捆豬并不容易,豬同羊和牛都不一樣。當它們感到末日來臨時,是會用超常的力量來奮起抵抗的。我和幾位調(diào)皮的小伙伴往往在放學后不立即回家,而是一聽隔壁豬叫就立即爬上校內(nèi)的柳樹,坐在樹的最高處,看豬場捉豬。有的豬勁極大,不太矮的木柵欄一躍而過,然后滿院飛奔。捉豬人使用極其殘暴的手段和極端殘忍的工具——一條長竿頂端有兩個鐵鉤——努力把豬捉住。有時候竿頂上的鐵鉤深刺豬的身軀上的某一部分,鮮血立即噴出。豬仍然不肯屈服,帶血狂奔,流血滿地,直到精疲力盡,才被人捆綁起來,嘴里仍然嚎叫不止,有的可能叫上一夜,等到第二天早晨挨上那一刀,靈魂或者進入地獄,或者進入天堂,除了印度相信輪回轉(zhuǎn)生者以外,沒有人能夠知道了。這實在是極端殘忍的行為。在高級的雍榮華貴的餐廳里就著葡萄美酒吃豬排的美食者,大概從來不會想到這一點的。還是中國古代的君子聰明,他們“遠庖廚”,眼不見為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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