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的濟南,正誼中學(xué)最多只能算是一所三流學(xué)校,綽號“破正誼”,與“爛育英”湊成一對,成為難兄難弟。但是,正誼三年畢竟是我生命中一個階段,即使不是重要的階段,也總能算是一個有意義的階段。因此,我在過去寫的許多文章中都談到了正誼;但是,談得很不全面,很不系統(tǒng)?,F(xiàn)在想比較全面地,比較系統(tǒng)地敘述一下我在正誼三年的過程。
正誼中學(xué)坐落在濟南大明湖南岸閻公祠(閻敬銘的紀念祠堂)內(nèi)。原有一座高樓還保存著,另外又建了兩座樓和一些平房。這些房子是什么時候建造的,我不清楚,也沒有研究過。校內(nèi)的景色是非常美的,特別是北半部靠近原閻公祠的那一部分。綠楊撐天,碧水流地。一條清溪從西向東流,尾部有假山一座,小溪穿山而過。登上閻公祠的大樓,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向北望,大明湖碧波瀲滟,水光接天。夏天則是荷香十里,綠葉擎天。向南望,是否能看到千佛山,我沒有注意過。我那時才十三四歲,舊詩讀得不多,對古代詩人對自然美景的描述和贊美,不甚了了,也沒有興趣。我的興趣是在大樓后的大明湖岸邊上。每到夏天,湖中長滿了蘆葦。蘆葦叢中到處是蛤蟆和蝦。這兩種東西都是水族中的笨伯。在家里偷一根針,把針尖砸彎,拴上一條繩,順手拔一條葦子,就成了釣竿似的東西。蛤蟆端坐在荷葉上,你只需抓一只蒼蠅,穿在針尖上,把釣竿伸向它抖上兩抖,蛤蟆就一躍而起,意思是想撲捉蒼蠅,然而卻被針尖鉤住,捉上岸來。我也并不傷害它,仍把它放回水中。有了這個教訓(xùn)的蛤蟆是否接受教訓(xùn),不再上當(dāng),我沒法研究。這疑難問題,雖然比不上相對論,但要想研究也并不容易,只有請美國科學(xué)家們代勞了。最笨的還是蝦。這種蝦是長著一對長夾的那一種,齊白石畫的蝦就是這樣的。對付它們,更不費吹灰之力,只需順手拔一枝葦子,看到蝦,往水里一伸,蝦們便用長夾夾住葦稈,死不放松,讓我拖出水來。我仍然把它們再放回水中。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戲耍也。上下午課間的幾個小時,我就是這樣打發(fā)的。
我家住在南城,要穿過整個濟南城才能到大明湖畔,因此中午不回家吃飯。嬸母每天給兩個銅元當(dāng)午餐費,一個銅元買一塊鍋餅,大概不能全吃飽,另一個銅元買一碗豆腐腦或一碗炸丸子,就站在校門外眾多的擔(dān)子旁邊,狼吞虎咽,算是午飯,心里記掛的還是蛤蟆和蝦??吹铰放孕′伬镔u的一個銅元一碟的小蔥拌豆腐,簡直是垂涎三尺。至于那幾個破爛小館里的炒木樨肉等炒菜,香溢門外,則更是如望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即了。有一次,從家里偷了一個饅頭帶在身邊,中午可以節(jié)約一個銅元,多喝一碗豆腐腦或炸丸子。惹得嬸母老大不高興。古話說:君子不二過,從此不敢再偷了。又有一次,學(xué)校里舉辦什么慶祝會,我參加幫忙。中午每人獎餐券一張,到附近一個小館里去吃一頓午飯。我如獲至寶,昔日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今天我終于來了,飽飽地吃了一頓,以致晚上回家,連晚飯都吃不下了。這也許是我生平吃得最飽的一頓飯。
我當(dāng)時并不喜歡念書。我對課堂和老師的重視遠遠比不上我對蛤蟆和蝦的興趣。每次考試,好了可以考到甲等三四名,壞了就只能考到乙等前幾名,在班上總還是高才生。其實我根本不計較這些東西。提到正誼的師資,因為是私立,工資不高,請不到好教員。班主任叫王烈卿,綽號“王劣子”,不記得他教過什么課,大概是一位沒有什么學(xué)問的人,很不受學(xué)生的歡迎。有一位教生物學(xué)的教員,姓名全忘記了。他不認識“玫瑰”二字,讀之為“久塊”,其他概可想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