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夏季,我畢業(yè)于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后改名外國語文系)。當時社會上流行著一句話:“畢業(yè)即失業(yè)”??梢姰厴I(yè)后找工作——當時叫搶一只飯碗——之難。對我來說,這個問題尤其嚴重。家庭經(jīng)濟已瀕臨破產(chǎn),盼望我掙錢,如大旱之望云霓。而我卻一無奧援,二不會拍馬。我好像是孤身一人在荒原上苦斗,后顧無人,前路茫茫。心中郁悶,概可想見。這種心情,從前一年就有了。一句常用的話“未雨綢繆”或可形容這種心情萬一。
但是,這種“未雨綢繆”毫無結(jié)果。時間越接近畢業(yè),我的心情越沉重,簡直到了食不甘味的程度。如果真正應(yīng)了“畢業(yè)即失業(yè)”那一句話,我恐怕連回山東的勇氣都沒有,我有何面目見山東父老!我上有老人,下有子女,一家五口,嗷嗷待哺。如果找不到工作,我自己吃飯都成問題,遑論他人!我真正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
然而,正如常言所說的那樣“天無絕人之路”,在這危機存亡的時刻,好機遇似乎是從天而降。北大歷史系畢業(yè)生梁竹航先生,有一天忽然來到清華,告訴我,我的母校山東濟南高中校長宋還吾先生托他來問我,是否愿意回母校任國文教員。這真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喜訊,我大喜若狂。但立刻又省悟到,自己學的是西洋文學,教高中國文能行嗎?當時確有一種頗為流行的看法和做法,認為只要是作家就能教國文。這個看法本身就是不科學的,能寫的人不一定能教。何況我只不過是出于個人愛好,在高中時又受到了董秋芳先生的影響,在大報上和高級刊物上發(fā)表過一些篇散文,那些都是“只堪自怡悅”的東西,離開一個真正的作家還有一段頗長的距離。像我這樣的人怎么能到高中去擔任國文教員呢?而且我還聽說,我的前任是讓學生“架”走的,足見這些學生極難對付,我貿(mào)然去了,一無信心,二無本錢,豈非自己去到太歲頭上動土嗎?想來想去,忐忑不安。雖然狂喜,未敢遽應(yīng)。梁君大我?guī)讱q,穩(wěn)健持重,有行政才能。看到了我的情況,讓我再考慮一下。這個考慮實際上是一場思想斗爭。最后下定決心,接受濟南高中之聘,我心里想:“你敢請我,我就敢去!”實際上,除了這條路以外,我已無路可走。于是我就于1934年秋天,到了濟南高中。
校長
校長宋還吾先生是北大畢業(yè)生,為人豁達大度,好交朋友,因為姓宋,大家送上綽號曰“宋江”。既然有了宋江,必有閻婆惜,逢巧宋夫人就姓閻,于是大家就稱她為“閻婆惜”。宋先生在山東,甚至全國教育界廣有名聲。因為他在孔子故鄉(xiāng)曲阜當校長時演出了林語堂寫的劇本《子見南山》,劇本對孔子頗有失敬之處,因此受到孔子族人的攻擊。此事引起了魯迅先生的注意與憤慨,在《魯迅全集》中對此事有詳細的敘述。請有興趣者自行參閱。我一進學校就受到了宋校長的熱烈歡迎。他特在濟南著名的鐵路賓館設(shè)西餐宴為我接風,熱情可感。
教員
我離開高中四年了。四年的時間,應(yīng)該說并不算太長。但是,在我的感覺上卻仿佛是換了人間。雖然校舍依舊巍峨雄偉,樹木花叢、一草、一木依舊翁郁葳蕤;但在人事方面卻看不到幾張舊面孔了。校長換了人,一套行政領(lǐng)導班子統(tǒng)統(tǒng)換掉。在教員中,我當學生時期的老教員沒有留下幾個。當年的國文教員董秋芳、董每戡、夏萊蒂諸先生都已杳如黃鶴,不知所往。此時,我的心情十分復雜,在興奮欣慰之中又雜有凄涼寂寞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