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整整一上午,梅山一直心神不定。她不知道這回的配型能不能成功。
昨天晚上,她親眼目睹了一個腎衰病人度日如年的痛苦和無奈。
為了表示心意,昨天晚上梅山硬是把表姐和表姐夫拉到醫(yī)院附近的一個飯店里??紤]到表姐夫的病,梅山點了幾個既清淡又有營養(yǎng)價值的菜。然而表姐夫卻吃得很少,甚至連水都不敢多喝。怕浪費,梅山和表姐只好多吃一些。
飯吃到一半時,梅山發(fā)現(xiàn)表姐夫的神情有些異樣。她發(fā)現(xiàn),表姐夫是在硬撐著。
見此情形,梅山就想趕緊讓表姐夫早些回旅館歇著,于是就說自己已經(jīng)吃飽了。
米亞蘭看著一桌子的菜,怕浪費,揮著筷子說還是吃一吃再走。
梅山看了一眼臉色晦暗神情倦怠的表姐夫,有些不忍就說:“我減肥,晚上本來就不怎么吃東西。”
這時,朱玉亮扶著椅子站起來說:“我沒事,你倆再吃會兒,我去去衛(wèi)生間就回?!闭f著,就起身走了出去。
朱玉亮剛出去,米亞蘭臉上原本刻意掩飾著的愁容就流露出來:“中午忘了吃藥,一下午就沒尿幾滴尿,出門時才吃了藥,不知道這會能不能尿出來?!?/p>
梅山一驚:“什么?你是說姐夫今天沒小便?”
米亞蘭說:“尿少是常有的事,做了透析就會好一些?!?/p>
“姐夫是不是該做透析了?”
“這兩天來這里就沒做?!?/p>
“上次什么時間透的?是不是早該透了?”
米亞蘭無奈地說:“五天前透的,按說是該透了,可這兩天不是在等結(jié)果嗎?他就一直忍著?!?/p>
梅山說:“姐夫的性格變多了,原來愛說愛笑的一個人,現(xiàn)在的樣子好沉默?!?/p>
米亞蘭說:“自從他生了病,我倆的性格像是顛倒了,家里的事不管什么都是我出頭,想想都覺得累?!?/p>
梅山安慰說:“等姐夫移了腎,身體恢復了就一切都好了。”
正說著,一個女服務(wù)員就慌里慌張地闖進來,說是朱玉亮在衛(wèi)生間里摔倒了。米亞蘭和梅山趕忙起身跑出去。
朱玉亮已經(jīng)被幾個服務(wù)員扶到了前臺旁邊的椅子里,他的頭斜靠在椅子上,晦暗瘦削的臉上木然著沒有神情。
米亞蘭沖過去:“沒事吧?怎么摔倒了?剛才有了嗎?”
幾個服務(wù)員像聽黑話似的不明白是有了什么?一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朱玉亮支起頭,艱難地搖了搖:“還是沒有?!?/p>
旁邊的一個服務(wù)員說:“這個大叔是不是眼睛有問題???剛才眼睜睜看著他往水池子上撞,得有人陪著,要不多危險?”
一沒有尿,朱玉亮的眼神就跟不上,米亞蘭知道丈夫又到了不得不透析的地步。
椅子上原本倦怠無神的朱玉亮忽地煩躁起來,他直起身子使勁揉搓著肚子,臉上顯出痛苦神情。
見此情景,米亞蘭倉皇地對梅山說:“梅山,看來拖不到明天了,趕緊去掛急診再透一回吧。”
梅山趕緊和米亞蘭一起攙扶著朱玉亮出門,向馬路斜對面省立醫(yī)院的門診部走去。
四個小時的透析做下來已經(jīng)是夜里十一點,從透析床上下來的朱玉亮臉色晦暗中透著蒼白,但他的精神狀態(tài)卻好了很多。
朱玉亮咧嘴沖梅山歉意地笑笑:“讓你半夜跟著折騰,真是對不起?!?/p>
梅山說:“和我有什么好客氣的?等做了移植就好了?!?/p>
其實,話還沒有說完梅山就后悔了。明天的配型還是個未知,配型結(jié)果究竟怎樣誰也不好預測。話說得越樂觀,自己的心就提得越高??斓街形鐣r,站在門診樓六層眼庫窗前的梅山看到一輛救護車駛進門診大門。車子在大廳門前停下,最先下來的是個血庫的醫(yī)生,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拎著一個保溫箱,隨后下來的是幾個腎外的醫(yī)生和護士。
周立奇也在其中。
梅山看到周立奇對那個血庫醫(yī)生交代幾句,那個醫(yī)生就又迅速又小心地拎著保溫箱向血庫檢驗樓走去。
血庫醫(yī)生剛剛走進血庫樓,梅山就用手機撥通了楊海平的手機。楊海平像是還在病房里訓斥亂放物品的病人家屬,梅山開口就說:“腎來了,剛進實驗室?!?/p>
“先別高興太早,還要看結(jié)果!你這人怎么回事?不是告訴你了嗎?這花籃不能放在病房里快搬到外面去!”忙碌中的楊海平前半句話說給梅山聽,后半句是說給病房陪人的。
顧不上楊海平正忙著,梅山又問:“配型實驗一般要多長時間?”
楊海平又說:“很快,一會兒有了結(jié)果我再告訴你。你說得沒錯花籃是漂亮,但你知道嗎?有的人會對花粉過敏。不行,必須搬出去這是規(guī)定!”
扣了手機,梅山更加心神不定。到了午飯時間,幾個同事約她去餐廳。梅山心神不定地來到餐廳打上飯,放到桌子上才覺出一點食欲也沒有,吃了幾口就匆匆起身離開。
在餐廳門口碰到村鈺,梅山把正在等配型結(jié)果的事告訴她。轉(zhuǎn)身離開時,梅山又叮囑:“如果配型成功,手術(shù)前你和我一起去腎外再盯一盯周立奇,免得他不當個事?!?/p>
梅山剛要走,拿在手里的手機響了。一看是楊海平,梅山對村鈺做了個手勢,趕忙接了電話。
楊海平開口就說:“讓你姐夫洗個澡快點來科里吧?!?/p>
梅山的臉上馬上綻出興奮的笑容:“點位對上了?”
“六個點對上了五個,算你姐夫造化好。”
“太好了,我這就去告訴他!”
梅山剛把手機從耳邊移開,一邊的村鈺就說:“現(xiàn)在去?還是等會兒去?我等著聽你的吩咐!”
梅山說:“你先吃飯,我去通知我表姐,等會帶他們?nèi)ツI外時再聯(lián)系你?!?/p>
和村鈺分手后,梅山就直接向醫(yī)院門口表姐住的那個小旅館走去。
總算是等到了合適的腎源,梅山大松一口氣,更是替表姐松了一口氣。
梅山和米亞蘭雖然是表姐妹關(guān)系,但她從來都是拿米亞蘭當親姐一樣看待。母親去世得早,再婚后的父親無力照顧她,小學和中學梅山都是在鄉(xiāng)下一個小鎮(zhèn)上姨媽家度過的。那時,她和表姐米亞蘭住一張床,兩個人好得像是一個人。梅山從小野慣了,經(jīng)常在外面和別的孩子打架。如果梅山受了氣,表姐就會沖出來替她打抱不平。家里有了好吃的,表姐都是先盡著她吃,就是饞得流口水也從不和她爭嘴。
梅山至今都還記得這樣一個細節(jié)。有一次,一個鄰居去南方帶回來幾個山竺。帶得不多,院里每戶人家只分到一個。那天,在外邊玩耍的梅山一回到家,比她大兩歲的表姐就把那個山竺塞進了她手里。這是梅山第一次看到山竺,她叫不上山竺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山竺是可以吃的。
梅山很是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像小手雷一樣的稀罕物。
眼睛盯著山竺的表姐說:“快吃了吧。”
梅山好奇地問:“這個東西能吃?”
“當然了,這是水果?!?/p>
一聽說是水果,梅山就開始扒皮。想不到那么堅硬的外殼里面竟然包裹著那樣柔軟細嫩的果肉。一共有六瓣果肉,吃一瓣,味道很奇特,又吃一瓣,吃出一點酸味,再吃一瓣,吃出一點甜。吃到第四瓣時,梅山覺得這種外表奇特的水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她頭都沒抬就一口氣把剩下的兩瓣也都吃了。
吃完后一抬頭,梅山這才注意到表姐的那雙同樣渴望的眼睛。
“太好吃了,表姐,你的那個吃完了?”梅山問。
平日里,家里要是有了好吃的,姨媽都是給她們倆平分,這次梅山也以為是這樣。
表姐的神情有些異樣,之后支吾著說:“吃了,我吃了?!?/p>
正在這時,鄰居家的一個女孩進來了。女孩一進來就吧嗒著嘴說山竺好吃,說完之后,又用充滿遺憾的口吻說:“可惜一家就給了一個,要是給兩個就好了?!?/p>
聽到這里,梅山愧疚地看著表姐說:“你沒吃?”
表姐不在乎地說:“你吃了就等于是我吃了,反正我也聞到山竺是什么味道了?!?/p>
晚上睡覺時,躺在床上的梅山扳著表姐的脖子說:“姐,以后我要是有了錢,一定給你買好多好吃的東西。”
表姐從小就喜歡畫畫,高中畢業(yè)后考取了省師范學院的美術(shù)系。大學畢業(yè)時,本來表姐可以留在省城的中學教書,但知道自己相戀了四年的大學同學朱玉亮被分配到礦區(qū)工會,她也主動要求去了礦區(qū)中學。
礦區(qū)遠離城市,文化氛圍跟不上,兩個人的事業(yè)差不多荒廢了。但表姐從來就不曾后悔過,她覺得只要能夠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就足夠了??墒翘煊胁粶y風云,五年前朱玉亮患上了尿毒癥。從那以后,表姐的日子就如同掉進了地獄,留住丈夫的生命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目的。高昂的醫(yī)療費把這個本來就收入不高的家庭徹底拖垮了。
幾年間,表姐就由風韻少婦變成了一個面容粗糙的中年婦女。
現(xiàn)在有了點位合適的腎,表姐夫的病總算是有了希望。陰暗發(fā)霉的小旅館的樓道里,梅山急匆匆地上樓敲開了表姐住的那間屋子。推開虛掩著的門,表姐并不在房間里,表姐夫也不在。正疑惑著,一個五十多歲的服務(wù)員走過來。
面色和善的服務(wù)員對梅山說:“你表姐帶著你表姐夫在一樓洗澡,說是下午要做手術(shù),好好洗個澡。”
原來表姐已經(jīng)知道了配型成功的消息。
看到床上的凌亂物品,梅山飛速地往包里收拾著。她打算表姐一回來,就趕緊帶他們?nèi)ツI外。一樓洗浴間,米亞蘭正在給朱玉亮仔細洗身子。洗完了全身,米亞蘭又在朱玉亮的腰部打了好幾遍香皂,皮都搓紅了。有了合適的腎,兩個人都很高興。如果手術(shù)成功,這種疾病纏身度日如年的苦日子就會告一段落。但高興的同時,又有些擔憂。腎移植是個大手術(shù),誰也不好預測手術(shù)效果怎么樣。
有了這層深埋心底不便言說的擔憂,兩個人的話就都不多,生怕一不小心觸及到那個隱隱的擔憂。
學美術(shù)的米亞蘭上大學時,曾經(jīng)學過簡單的人體解剖學。此時,米亞蘭的一雙具有透視功力的眼睛游移在朱玉亮的兩腎之間。米亞蘭不知道醫(yī)生會取走朱玉亮的哪顆腎,想象著朱玉亮的一顆病腎將被取走換上另外一顆腎,心里有種怪怪的感覺,腦海里老是晃動著兩顆不盡相同滴著血的腎,趕也趕不走。
“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惡小子?!睗M身淋著溫熱澡水的朱玉亮突然說。
聲音穿過細小的水珠,米亞蘭心里咯噔了一下。丈夫平日話少,但卻心思細密,這種時候他心里一定想得很多。
米亞蘭沒有順著丈夫的話往下說,她直起身子用雙臂把丈夫的脖子纏緊了,原本焦慮擔憂的眼神變得溫存:“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米亞蘭發(fā)現(xiàn),丈夫被尿毒癥折磨的黯淡無光的眼神突然間火熱明亮起來,下面也隱隱約約的有了些鼓脹。清醒的米亞蘭在內(nèi)心斷然斬斷了丈夫的這種念頭,她一邊對丈夫說著些溫情的話語,一邊輕輕推開了丈夫的身子。
穿上衣服走出浴室,丈夫布滿褐斑的蠟黃的臉又變得心事重重。想著即將到來的手術(shù),米亞蘭心里是又期盼又忐忑。
攙著丈夫肌肉松弛的胳膊,米亞蘭暗暗祈禱,老天,但愿一切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