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村鈺電話時，周立奇正在辦公室里查看朱玉亮的各項化驗結果。

就是村鈺不打這個電話，周立奇也已決定親自給朱玉亮做手術。一是考慮人情面子，更是出于手術安全的考慮。朱玉亮身體狀況極差，長期的透析使血管壁變得又薄又脆，術中很容易發(fā)生意外，這樣的病人讓別人做手術周立奇不放心。

村鈺說：“聽梅山說配型成功了？”

“對上了五個點，很難得的配型結果?！?/p>

“是你親自做嗎？”村鈺問。

“怎么，不希望我做？”

“老同學你別賣關子好不好？誰不知道腎外所有的病人都巴不得讓你親自當主刀?！?/p>

周立奇有點矜持地笑了兩聲，說：“放心吧，這個手術我親自做，一定會盡心的?！?/p>

“太好了，梅山一會兒就送病人去科里。”

周立奇說：“來了就備皮、打術前針，越快越好?！?/p>

電話那端的村鈺從周立奇的語氣里聽出了一種臨上臺前的興奮，她說：“真羨慕你們都有大手術做，老同學，我說的事可要幫忙記著點。”

周立奇知道這個“你們”也是包括劉先達的，他的心里有了些許不自在。心里悶悶地想，嫁給誰不好，偏偏嫁給他？嘴上卻說：“放心吧，我記著哪?！?/p>

說這話時，周立奇的腦海里交替晃動著村鈺和劉先達的樣子。這種感覺讓他心里很不爽。

村鈺又說：“好了，不打擾，你快忙吧！” 放下村鈺的電話，周立奇就開始下手術醫(yī)囑。剛寫了幾個字，曹泉推門進來。曹泉的臉上有一種緊迫，嘴唇有點打顫，“對——對上四個點的那個RH陰——陰性O型血型的煤老板來了，說是要——要做手術?！?/p>

“不是已經(jīng)告訴他了嗎？他并不是最佳配型！”

“反——反正他人是來了，就——就在護士站門口，幾個家屬也在幫腔，說——說已經(jīng)排了半年多的隊，該輪到他了?！?/p>

周立奇不耐煩地說：“心情我理解，但腎只有一個，你去告訴那個病人和家屬，對上五個點的朱玉亮已經(jīng)等了三年了，無論是排隊時間還是配型結果，都應該排在他前面?！?/p>

曹泉湊近周立奇小聲說：“剛——剛才那個煤老板把我拉到一邊，說是如果肯把這個腎給他，他愿意多出10萬醫(yī)療費?！?/p>

周立奇一愣，憤怒地說：“告訴他，錢不是萬能的，這個腎不該是他的，出100萬也沒用。”

曹泉答應一聲出去了。周立奇抓緊時間下完手術醫(yī)囑又撥通了村鈺的手機。沒有梅山的號碼，周立奇想讓村鈺催催梅山，讓她快點帶著病人來科里。電話剛撥通，就聽到門外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里夾雜著村鈺的聲音，“周主任，我們到了?！?/p>

沒想到村鈺也和梅山一起陪著病人來了。打了個招呼顧不上多說，周立奇就拉著病人去了檢查室。手一觸到病人的肌膚，周立奇就覺出一種晚期腎衰病人特有的肌膚的松懈。

周立奇瞄了一眼放在一邊化驗單上的名字，說道：“老朱，不用緊張，脫了鞋躺到床上，我要給你再檢查檢查?！?/p>

“周主任，是不是馬上就要手術了？”正在周立奇屏住呼吸指診時，躺在病床上的病人問道。

周立奇半閉著細長的眼睛，命道：“先不要講話?！?/p>

每次指診，周立奇都是這樣半瞇著眼睛。觸到所要檢查的臟器時，在一個瞬間，他的神志是迷離的。正是在這份迷離中，他才能夠隔著肌膚清晰地看清楚病人臟器的真實情況。

周立奇睜開眼，把檢查的數(shù)字記錄到旁邊的一張紙上。這也是周立奇當初跟著穆百濟養(yǎng)成的一個習慣，為了保持病歷清潔，他從不匆匆忙忙往病歷上記東西，每次都是把檢查結果先記到一張紙上，回頭寫病歷時再認真謄寫上去。

收起筆，周立奇問朱玉亮：“你剛才說什么？”

朱玉亮的眼神有些游移，心情緊張的他已經(jīng)忘了剛才問過什么，閃爍地問道：“周主任，打上麻藥針，我就沒感覺了吧？”

周立奇說：“放心吧，手術時不會有太大痛苦，術后倒是會有些疼，不過也不用擔心，如果疼得厲害可以用止疼泵?！?/p>

從檢查床上坐起來的朱玉亮一個勁地沖周立奇點著頭。

周立奇太熟悉朱玉亮的這種術前病人特有的待宰羔羊般的眼神了，不過他已經(jīng)對此司空見慣?？戳艘谎鄣仍谝贿厹蕚浣o病人做備皮的護士，周立奇拍拍朱玉亮的肩膀：“先別下來，護士還要接著做備皮?！?/p>

出了檢查室，見村鈺、梅山還站在走廊里，周立奇匆匆與她倆打了個招呼，就急忙走了。

周立奇要提前去手術室泡手。

按規(guī)定每次手術前，上臺醫(yī)生都要把雙手伸進細細的裝滿消毒液的白色搪瓷深桶里浸泡半小時。泡手時要彎著腰，稍微肥胖些的就會感到不舒服，所以不少人會在這個半小時上打折扣。周立奇從不，每次都是泡夠點。

周立奇去護士站給朱玉亮下完術前針的醫(yī)囑，就要上樓去手術室，剛走出護士站，他就看到曹泉拿著病歷走過來，想到下午曹泉也有一臺腎移植，就說：“不早了，該進手術室了?！?/p>

曹泉的眼神躲閃著，說話有些吞吐：“主任，我——先——先去，你最好再待會兒，說——說不定情況會有變化?！?/p>

說著，曹泉就放下病歷側著身子在周立奇身邊走了過去。

周立奇莫名其妙地問：“怎么回事？把話說囫圇點好不好？”

曹泉氣哼哼的不想解釋，兀自向電梯間走去，周立奇也跟過去。時間不早了，該進手術室了。

見電梯還沒來，周立奇又問曹泉：“沒頭沒腦的，到底怎么回事？”

不等曹泉回答，就聽身后傳來醫(yī)務部韓主任的聲音，“周主任，先別走，找你有點急事！”

周立奇驚訝地轉過頭，韓明輝正從外面氣喘吁吁地一路小跑進來。

平日里四平八穩(wěn)的韓明輝慌成這樣，肯定不是一般的事，周立奇忙問：“什么事韓主任？”

看了一眼已經(jīng)跟過來的村鈺和梅山，韓明輝有些躲閃地把周立奇拉到一邊說：“還是到你辦公室說吧?！?/p>

“對不起我有手術，現(xiàn)在就要去手術室，就在這說吧。”

韓明輝避開村鈺和梅山，走上前把周立奇拉到一邊用硬硬的語氣小聲說：“是不是那個RH陰性O型血的腎移植？情況有變化，到你辦公室說?！?/p>

韓明輝的神情讓周立奇感到事情的不一般，他跟著急匆匆的韓明輝回到自己辦公室。

一進門，韓明輝就把門先關了：“這個腎不能給那個叫朱玉亮的病人。”

“為什么？”

“事情說起來很復雜，總之是這個腎不能先給他?！?/p>

“為什么？給他最合適，他不光等的時間長，而且配型點位最高。”

“我知道他對上了五個點位，但四個點也是很理想的配型，不是照樣可以做移植嗎？”

“你是說——”

“沒錯，這個腎要給那個對上四個點的叫齊海濤的病人?！?/p>

看著韓明輝，周立奇十分驚訝：“為什么？為什么放著五個點的不做偏偏要去做四個點的？如果術后效果不好誰負責？”

“是他自己硬要做，出了事情當然他自己負責，再說三個點就能做，他對上了四個，應該不會有問題?！?/p>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朱玉亮對上的是五個，而且他的病情已經(jīng)無法再拖，這關系到他的生死，韓主任，我們不能不考慮最優(yōu)化原則吧？”

韓明輝被質問得瞠目結舌，盯著周立奇看了片刻，接著又說：“事情很復雜，我也無法一兩句話把事情說清楚，總之你還是快點換醫(yī)囑吧！”

周立奇還在堅持：“這個醫(yī)囑我沒法換，對不起韓主任，現(xiàn)在我該去手術室了?！?/p>

韓明輝變了臉：“周主任你別走，現(xiàn)在是我負責大外科的工作，這點你應該知道?！?/p>

周立奇邊走邊說：“韓主任，你可以負責大外科的行政工作，至于我們腎外的手術安排，應該是我說了算?！?/p>

韓明輝上前攔著周立奇：“你停下周主任，告訴你，這可不是我的意思，讓汪院長直接給你說?！?/p>

韓明輝把已經(jīng)撥通了汪院長的手機遞給周立奇，話筒里立刻傳來了汪院長又粗又啞的大嗓門，“立奇，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按照韓主任說的意思辦，你先把這個腎移給齊海濤，我馬上著手盡快到別的醫(yī)院再協(xié)調一個RH陰性O型血的腎?！?/p>

周立奇知道這純粹是說辭，就堅持：“汪院長——你不了解情況，請聽我解釋！”

汪院長說：“不就是五個點和四個點的事嗎？這些剛才我在電話里已經(jīng)聽曹泉說了，問題是那個齊海濤也符合手術條件，對上四個點也是不錯的配型結果，照樣可以移植，這事就這么定了，找個理由好好向那個病人解釋一下，告訴他下一個RH陰性O型血的腎一定留給他?！?/p>

周立奇更加憤怒：“汪院長，您想沒想過，這關系到他的生命，這個病人已經(jīng)到了腎衰晚期，再不移植隨時都有死亡的可能，如果病人在這段時間里出了問題誰負責？”

話筒沉默，周立奇以為自己把汪院長說動了。誰知，就在他打算要心平氣和地把道理再強調一遍時，耳邊突然傳來汪院長的大聲呵斥：“周立奇，我定了，這個腎就給齊海濤，你必須無條件服從！”

說完，汪院長斷然切了電話，周立奇傻在那里。

一邊的韓明輝拿過自己的手機裝進兜里，之后攤開兩手，無奈地說：“周主任，你要理解汪院長的苦衷，他這么做也是不得已，這個叫齊海濤的病人不知怎么就通過關系找到了省里的一個關鍵人物，上邊找下來你說院長能怎么辦？現(xiàn)在院里的情況你也不是不知道，外科樓的各項手續(xù)眼看就批完了，還指望著省里能多批點蓋樓的錢，這個時候上邊的話誰敢不聽？”

周立奇瞠目道：“那也不能胡來呀？”

韓明輝陡然又變了神情：“周主任，咱可都是為了工作，你說話可要注意分寸！”

周立奇一愣，只覺得心口被什么東西一下堵嚴了，一時想不出更有力的話反擊韓明輝，遲疑片刻說了句：“這活看來是沒法干了”，之后開門揚長而去。

村鈺和梅山都愣在門口，見周立奇揚長而去，都上前去和韓明輝理論。心里裝著汪院長旨意的韓明輝來不及答理她們，急忙打電話找曹泉去了。

既然周立奇帶著情緒走了，韓明輝當機立斷決定讓曹泉接手這個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