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群山一樣真實,又風一樣飄忽。他們有很多話要說,但始終沉默不語,仿佛那兩捧鮮花在代替他們秘密地交談。
“勝男,我們走吧。”段小若拉住她的手,用了用力,仿佛是要將她從幽暗之境拖向光明與歡樂。
路虎越野車在山路上奔馳,點點紅葉在蒼柏間跳躍閃爍。
“勝男,你不會還怨著我吧?”段小若故作輕松地說。
“你說呢?”
“有些事情,我始終不明白。”他搖了搖頭,“你說,我媽聽說咱們戀愛了,怎么就不高興?我們也算青梅竹馬吧?!?/p>
“可能看不上我吧。”
“怎么會?就說咱高攀不上呢?!?/p>
“……”
他們語無倫次地說著話。
整整一天,他們都在一起。從故宮到香山,從長安街到后海,車子漫無目的地且行且止。直到夜色漸深,橫亙在他們中間的謎團才慢慢解開。
“……在40年代,兵荒馬亂的年月,一家三兄妹逃難到重慶,靠賣破爛為生。每天走鄉(xiāng)串戶,搜些瓶瓶罐罐破銅爛鐵。但他們并不結(jié)伴同行,而是每隔幾天碰面一次,將搜集到的廢品會聚到一起。有一天,大哥突然被國民黨特務抓去,說他是地下黨,嚴刑拷打他。得知情況后,二哥便與妹妹商量,讓她裝扮成女大學生,去特務頭頭家睡了一覺,并將其灌醉,偷了他的印章,才連夜將大哥救出來。大哥在一個山洞里躺了半月,終于能勉強走路。很快,三兄妹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了,他們并不是真的三兄妹,而是一個地下小組的同人。為了不暴露目標,救出大哥的第二天,二哥就被組織派去了貴州。妹妹則留下來照顧大哥,后來又轉(zhuǎn)移到其他地方假扮夫妻。解放后,地下小組被撤銷,假夫妻是轉(zhuǎn)正還是分手,竟然成為一個問題。就在組織撮合,男的勇敢表白,革命夫妻眼看告成時,原來的二哥卻出現(xiàn)了。原來,哥倆都暗自愛著妹妹,而妹妹卻一心向著二哥。大哥畢竟是個優(yōu)秀的特工,一下嗅出了其中的味道,便主動退出。然而,在‘文革’中,二哥卻因‘破壞革命夫妻’、‘慫恿革命同志出賣肉體和組織’的罪名被打倒,妹妹也因‘陪敵人睡覺’而被打得遍體鱗傷。紅衛(wèi)兵拋出大哥的悔過書,聲稱其認罪態(tài)度好,對歷史有交代,從輕發(fā)落;對二哥卻一再審訊,要其坦白兩口子的罪行。在那個夜晚,二哥被狗一樣牽出后,就再也沒有回來……自那以后,妹妹便對大哥懷恨在心……大哥無從辯白,因為妹妹看到的悔過書確是大哥的筆跡……”肖勝男復述著諜戰(zhàn)劇一樣的故事,聲音漸漸哽咽,“但事實上……”
“事實怎樣?!”段小若睜大了眼。
“事實上,當年爸爸確實寫了這樣一個悔過書,但都是他們揚著磚頭,逼他抄錄的,說那兩口子已經(jīng)承認了罪行……爸爸在病床上泣不成聲,說當時以為這樣敷衍一下就過去了,后來才明白,這是離間計,各個擊破?!毙倌械拖骂^,仿佛是在代爸爸贖罪。她摸出一根煙,顫抖著點燃?;鸸庀?,萬物無聲,唯有淚光瑩瑩。
“……”段小若長長嘆了口氣,“難道伯父就從來沒解釋過?”
“爸爸說他解釋過,但他畢竟寫了,交代了。再說,你媽媽也會想,說不定大哥對他們的婚姻心懷妒忌呢。事實上,爸爸一直心存感激,要不是那一夜,伯母……”肖勝男狠狠抽了一口煙,煙霧繚繞著、變幻著,忽兒像佛,忽兒像一頭青面獠牙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