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法消弭的恨意,是榮嬪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
會有報應(yīng)么?我無心理會。我只緊緊抱住懷中身體溫熱的予涵,——他是我的性命骨血,也是他的,拼盡此身,我也不能讓我的孩子受到一點點傷害。
我的心恰像這冰冷的數(shù)九寒天,凄冷蕭瑟。轉(zhuǎn)眸,正對上他關(guān)懷而悲憫的目光,些許滄桑之意便如流水一般,從心間漫生而出。我要護著我們的孩子;而從不知情的他,從此也要守護著他與靜嫻的孩子。只是我慶幸,今日的一番驚心動魄,他,是陪在我身邊的。
寶鼎香煙,輕緩?fù)鲁霭俸舷闳榘椎臒熿F,隨著撲入室的幾縷寒風,裊娜如絮彌漫在華殿之中。人的性命,何嘗不是如這輕煙一般,說散,便散了。
心思的迷茫散失間,隱隱聽得極細極細一縷兒啼之聲響起,似一縷陽光豁然照開滿心迷霧深重。玄凌扶住我肩膀的手微微一緊,轉(zhuǎn)首道:“可是生了?”
產(chǎn)婆手上尚有未曾洗凈的血腥,抱出襁褓中一個孩兒來,歡天喜地道:“恭喜王爺,是位小王子呢?!蔽姨ь^,正對上他初為人父的歡喜笑容,我滿心酸澀,如生吞了一枚未曾成熟的橘子一般,連舌底也麻木了。麻木之余,不覺也有一縷碎裂般的歡喜,我撐出得體的笑容,靜靜道:“恭喜王爺!”
他欣慰的笑意里漫出一絲苦澀與悵然,注視我道:“多謝淑妃?!彼е⒆拥淖藙菪⌒囊硪淼?,帶著些手足無措。我忽然想起,涵兒和靈犀在襁褓中時,竟沒有福氣得他抱一抱。
玄清轉(zhuǎn)首問道:“靜妃還好么?”產(chǎn)婆滿面堆笑,“還好,只是累得慌,人都脫力了?!碑a(chǎn)婆笑呵呵道:“王爺以后可要好好疼王妃,王妃生得很辛苦呢。”
玄清微微頷首,“我知道?!彼R煌S旨m正,“靜妃不是王妃?!?/p>
產(chǎn)婆賠笑道:“都是一樣的,是小王子的生母呢?!?/p>
孩子初到人間,只是一味啼哭,哭得低低的,像幽幽抵上心間的一脈細針,叫人心疼而慌亂。玉隱一手扶在玄清臂彎旁邊,貪婪地看著孩子的相貌,不由自主地露出艷羨之色,格外凄楚。恰好有宮人往后殿端了參湯去,一直插不上手的玉隱伸手接過,道:“靜妃怕是睡著,閑雜人等不要進去,我端進去就是了?!?/p>
玫瑰紫的裙裾一旋,似一朵開到荼蘼的花,極盡靡艷。她翩然轉(zhuǎn)進內(nèi)殿,過了一盞茶時分,端了空了的碗盞出來,交予宮人,“靜妃都喝完了?!彼蛐逵恍Γ皡梢缘鯕獍采?,靜妃很快就會好的?!?/p>
玄清頷首,低頭又去哄孩子,神情專注。玉隱一個失神,手中一滑,碗盞已經(jīng)落在地上砸得粉碎。玄凌似是覺得不祥,不悅地“嗯”了一聲,接盞的宮人嚇得魂飛魄散,即刻跪下哀求道:“隱妃饒命,皇上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p>
好容易殿中才有喜慶之氣,李長何等機警,笑容滿面道:“碎碎平安,歲歲平安!這么一摔,小王子定會福澤綿延,歲歲平安如意呢?!?/p>
玄清素來溫和,亦不以為意,只含笑接納了李長的祝福。李長見玄凌也未過問,忙使了個眼色,那宮人趕緊將殘渣掃走。玉隱微微松了口氣,面色恢復(fù)紅潤,行至玄清身邊,熟稔地抱起孩子,笑吟吟道:“王爺抱得不妥當,所以孩子一直哭呢,應(yīng)當將他的頭稍稍抬起才是。”
產(chǎn)婆笑著奉承道:“隱妃尚未生下貴子,可是很有做母親的樣子了呢?!?/p>
我摘下護甲,小心翼翼伸手撫摩新生兒柔軟的胎發(fā),道:“玉隱,孩子在你懷中便不哭了呢。”
玄清亦贊,“你幫淑妃撫育過孩子,靜嫻以后帶著孩子,也要你多照拂才是。”
玉隱微微一怔,很快笑道:“那是自然的?!?/p>
眾人正圍著孩子,我聽見內(nèi)殿低低一聲驚呼,很快又如湮沒水中一般無聲無息,不覺轉(zhuǎn)頭。簾帷一揚,正見衛(wèi)臨神色慌張從內(nèi)殿走出,不覺問:“好端端的,可是怎么了?”衛(wèi)臨“撲通”一聲跪下,頹然道:“靜妃產(chǎn)后毒發(fā),剛剛過世了。”
夜空有新雪飄下,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得身不由己,當空亂舞,偶爾有飛落進窗內(nèi)的,不過一瞬,便瑟瑟地化為一粒粒冰涼的水珠。生死無常,亦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仿佛有雪珠融進玄清溫潤的眼眸,漸漸濕潤,漫成冰涼淚意。玉隱抱著懷中幼子,亦低低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