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連綿無盡地下著,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綿延半月,日日都有雪子紛紛,潮濕而黏膩。
因在新年的喜慶中,尤靜嫻的喪事便在這樣的陰寒天氣辦得簡單而極盡哀悼之情。新喪的白色融在漫天素色冰雪之中,尤叫人覺得心涼傷感。
我心生感嘆,亦不免憐惜,長久地等待與仰慕之后,嫁入清河王府不足兩年的靜嫻撒手而去,生命脆弱得仿佛被陽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一片春雪。
窗外紛紛揚揚的六棱雪花旋舞著輕盈落下,漫下無窮無盡的寒冷與陰沉。我伸手用黃銅挑子撥一撥暖爐的火勢大小,順手扔了幾片青翠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發(fā)出“呲呲”輕聲,隨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馨。
秋香色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忽然被掀起半邊,外頭小允子的聲音跟著冷風一同灌入,“隱妃來了?!?/p>
我依舊端坐著,披了一件常春藤雪蘿長衣在肩上,頭發(fā)松松地用銀鏈墜蝴蝶抹額勒了,只懷抱紫金浮雕手爐慢慢撥弄著,等著玉隱進來。
雪路難行,她裹著一件厚實的雪狐鑲邊青紅捻金猞猁皮鶴氅,銀灰的狐毛尖端還有融化的雪珠,亮晶晶的一顆一顆,似水晶珠兒似的。
花宜上前服侍她脫下鶴氅,但見她里頭穿著一件素色的銀青襖兒,白綾細折裙,懷中抱著一個藍青色的織銀紋積壽襁褓,露出一張粉白嘟嘟的小臉來,正兀自沉睡。
我也不起身,只淡淡道:“方才見你掀了簾子進來,還以為是昭君出塞歸來了。”
玉隱明白我語中所指,勉強笑道:“昭君出塞是大紅披風,我不過是青紅捻金的衣裳,終究是新年里來拜見太后,穿得太素她老人家也忌諱?!?/p>
“你很懂得體察人心?!蔽抑钢嗬婺咀鶅鹤屗耍瑔柕溃骸疤笏先思以趺凑f?”
她微微露出一絲笑意,低手整一整孩子的襁褓,“太后說,讓我先照顧著孩子,定要把他當成親生孩子疼愛?!彼胍幌?,把孩子抱到我眼前,笑盈盈道:“王爺已經(jīng)給孩子娶了名字,叫予澈。”她喜滋滋道:“父親名清,孩子名澈,長姊說好不好聽?”
“很好聽。”我伸手撫摩孩子熟睡中粉嫩的臉龐,“終究他是尤靜嫻的孩子,以后你撫養(yǎng)這個孩子,每天看著他的臉,想到他流著靜嫻的血,你便不怕么?”
“怕?怕什么?”玉隱一愕,旋即淡淡笑道:“以后他心里只有我一個母親,我會好好疼他,他也會孝順我。我有什么可怕的?”語畢,她疼愛地吻一吻孩子的額頭,渾然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紅羅炭“畢剝畢剝”地燒著,偶爾揚起一星半點火星,那微弱的聲音襯得殿內愈加靜如積水,連窗外落雪著地的綿綿聲響亦清晰可聞。
我的聲音雖輕,卻一字一字清晰如雪地碾痕,“人人皆知尤靜嫻死于鶴頂紅,也道是為慕容赤芍所害,可是我百思不得其解,靜嫻既有力氣生下孩子,怎會毒性復發(fā)死去?想起來靜嫻不過飲下一口湯水,按理不會中毒如此之深?!?/p>
玉隱容色不變,只慢條斯理啜飲著盞中熱茶,紅茶滟滟如血的湯色似胭脂一般倒映上浣碧白凈無血色的面頰,為她添上一抹虛浮的艷色。她的聲音清凌凌的,宛若堅冰相觸,“長姊是生過孩子的人,應當明白女人生孩子直如在鬼門關前游走,長姊又哪一次不是險象環(huán)生。靜嫻已經(jīng)中了鶴頂紅劇毒,生孩子難免耗盡體力身子虛弱,再度毒發(fā)也不足為奇?!彼p目一瞬也不瞬,只看著我靜靜道:“皇后被禁足,赤芍才迫不得已狗急跳墻謀害長姊,連累了無辜的靜嫻。人人都這樣以為的,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