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海始終皺眉聆聽,聽到這里,忽地接口道:“沈夫人,貴莊可是在嘉定縣的西南方?”
“不錯(cuò)?!鄙糖逵俺泽@道,“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那就對了。”陸大海擊掌嘆道:“實(shí)不相瞞,陸漸這孩子是我揀來的。揀到這孩子的地方,正是嘉定沈家莊廚房中的灶洞里?!标憹u如遭雷擊,渾身劇震,失聲道:“爺爺……”
陸大海招手道:“你過來。”陸漸心中迷糊,愣愣走到他面前,陸大海按住他肩,指著商清影說道:“給她跪下。”陸漸有如行尸走肉,聞聲傻傻跪倒。陸大海緩緩道:“漸兒,我給你說,這一位就是你的生身母親,絕無虛假?!?/p>
陸漸一個(gè)機(jī)靈,還過神來,急道:“爺爺,你不是說了,這個(gè)‘漸’字是胎記嗎?”
陸大海搖了搖頭,嘆道:“漸兒,爺爺當(dāng)年做過??停瑢Σ粚??”陸漸點(diǎn)頭。陸大海道:“當(dāng)年我出海之時(shí),遇上倭寇的賊船,貨物被搶,又逼我入伙,替他們使船賣命。為了保命,我虛與委蛇,假意答應(yīng),上岸之后,趁其不備,逃入附近深山。這一躲就是三天,只餓得兩眼發(fā)花,到了第四天上,我實(shí)在忍不住,從躲藏處潛將出來,尋找食物。不料一路上只見男女死尸,房屋都被燒得精光,別說食物,一粒米也沒有留下。這么走了好一程,才見一個(gè)莊子,料是倭寇剛剛經(jīng)過,又去別處劫掠了。莊子雖然著火,火勢卻還不大,我當(dāng)時(shí)餓急了眼,不顧危險(xiǎn),搶入火里,找到廚房,指望搶出一些米面。誰料找了半晌,一無所獲,眼看火借風(fēng)勢,越來越大,正覺著急,忽聽灶臺下有東西哼哼唧唧,我起初還當(dāng)是只耗子,心想沒有糧食,捉只耗子充饑也好,于是屏息上前,向灶洞中一瞧,忽見一個(gè)嬰兒,皮膚赤紅,儼然剛生不久。我始料不及,嚇了一跳,再摸鼻息,發(fā)覺那孩子竟還活著。我見這嬰兒瘦小孤弱,大起憐惜之意,抱著他沖出火海,躲開倭寇隊(duì)伍,向北逃去。孩子沒奶,我便一路老著臉向人討奶吃,故而這孩子竟是吃百家奶長大的。這么一直流落到了姚家莊,那時(shí)候沿海倭患十分厲害,唯獨(dú)姚家莊名震東南,倭寇不敢輕犯,于是我便帶孩子在莊子附近住下,一住就是二十年?!?/p>
說到這里,又向陸漸道,“我本想你父母必然遭了倭難,早已送命。怕你知道難過,故而沒有多說。至于你身上的文字,我也說是胎記,就是怕你追問之后,得知真相,徒自傷心?!?/p>
陸漸聽得張口結(jié)舌,商清影卻是大為動容,斂身施禮道:“老先生大恩大德,妾身粉身難報(bào)?!标懘蠛[手道:“這算什么恩德?一個(gè)小娃娃都不救,我陸大海還算是人嗎?”他不居功德,商清影越發(fā)相敬,卻聽陸大海問道:“沈夫人,你落到倭寇手里,如何脫的身?”
商清影并不答話,望著遠(yuǎn)方出了一會兒神,方才娓娓說道:“我出門后,那些惡人捉住了我,見我尚有幾分姿色,便將我捆起來,拖著向前。看守的惡人十分可惡,見我產(chǎn)后邁不開步,便拿槍柄打我,一邊打還一邊笑。我苦不堪言,恨不能就此死了。這時(shí)間,忽然走過來一個(gè)人,腰挎倭刀,戴著倭寇常戴的惡鬼面具,用漢語冷冷說道:‘她有傷,不要打她。’惡人們不聽,回頭咒罵,不料那人一揮刀鞘,將他們?nèi)虻沽?,還說:‘若不服的,再來比過?!瘣喝藗兟冻龊ε律袂?,有人問道:‘你是誰,怎么從沒見過你?’那人說道:‘我新來的?!瘑栒弑阏f:‘誰知你是不是奸細(xì)’,話未說完,刀光一閃,問話的人就掉了腦袋,鮮血流了滿地,我嚇得渾身發(fā)抖,倭寇們卻紛紛露出敬畏神氣,都說:‘他用我們的刀法,怎么會是奸細(xì)呢?’那人也不說話,將我抱起,大步前行,沿途遇上倭寇,要和他爭我的都被打倒。我見這鬼面人這么兇悍,心里害怕極了,但又沒有氣力掙扎。鬼面人抱著我走出很遠(yuǎn),驀地駐足,掉頭望去,這時(shí)我才發(fā)現(xiàn),莊子已然成了一片禍害,剎那間,我想到灶洞里的孩子,兩眼發(fā)黑,頓時(shí)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