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浮云蔽日去不返(3)

萬事皆波瀾 作者:馬伯庸


彼得和尚不動聲色,韋定國又道:“我這幾年來一直忙著搞咱們外村的古鎮(zhèn)旅游開發(fā)項目,族里的事也沒怎么幫上忙。現(xiàn)在青蓮筆已經(jīng)現(xiàn)世,這個節(jié)骨眼上正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我哥若是有什么不測,韋家群龍無首……唉?!彼姳说煤蜕幸恢辈豢月暎⒖虛Q了一個話題:“你是打算先歇一下,還是立刻去見族長?”

“多謝定國叔關心,我先去見族長吧?!?/p>

“也對,正事要緊,我馬上安排車。咱們叔侄倆回頭再慢慢敘舊?!表f定國說。兩個人邊說邊走,來到村委會門口,并肩站定。韋定國掏出手機交代了幾句,忽然沒來由地對彼得和尚說道:“你現(xiàn)在也三十多了吧?

彼得和尚糾正道:“小僧二十三歲剃度,如今已經(jīng)過了六載,是二十九歲,還沒到三十呢?!表f定國呵呵一笑:“你這次回來,恰好能趕上筆靈歸宗,怎么樣?要不要也去試試?”彼得和尚眉毛一揚,摩挲著佛珠,似是心里有什么被觸動了。

筆靈歸宗是韋家五年一度的大事。每隔五年,韋家就會遴選出這一輩中才學、人品、能力俱優(yōu)的族人,允許他們進入藏筆閣,同時暫時解放閣中所收藏的筆靈。如果有人天資夠高,又足夠幸運,就有機會被筆靈選中,不光實力能一躍數(shù)級,而且從此成為筆冢吏,地位卓然。

這些人選的年紀一般都限于十五至三十歲,由族內(nèi)老一輩推薦。彼得和尚今年二十九歲,這已是他最后的機會,聽韋定國的口氣,似乎是有意推薦他參加。

彼得和尚淡定地雙手合十,微鞠一躬道:“小僧已經(jīng)遁入空門,這等好機會,還是讓給少年才俊吧?!?/p>

“賢侄你不必過謙,這一輩中,你本來就是最有前途的,若非出了那樣的事……嗯,現(xiàn)在既然回來了,就不要錯過。人選方面,組織上也會考慮的?!?/p>

“Well……”彼得和尚只是嚅動一下嘴唇,最終還是搖頭微笑,沉默不語。韋定國皺了皺眉頭,沒再說什么。兩個人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一輛純白色的途勝開了過來,停到兩人身邊。司機從里面探頭出來,恭敬地叫了一聲:“韋村長。”韋定國拉開車門,讓彼得和尚上去,然后對司機說:“內(nèi)莊,祠堂?!彼緳C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彼得和尚坐在車里,他看到后視鏡里的韋定國又舉起了手機,心里不禁一陣嘆息,這位叔父,總是如此。

途勝發(fā)出一陣轟鳴,在韋莊的小巷子里七轉八轉,開了約莫十分鐘,繞到了韋莊的后面。原本的石條路逐漸變成土路,視野也變得狹窄起來,像是鉆進莊子后面的山里,四周都被翠綠色的密林遮掩。

韋莊實際上分為內(nèi)、外兩重。外村住的多是韋氏分家,也有外地來的散戶。從外村進山以后,還要轉過幾道彎,才進入韋氏的內(nèi)莊。這里才是韋氏一族的核心,筆靈和關于筆冢的諸多秘密亦收藏于此,只有宗家和族內(nèi)長老才被允許居住。內(nèi)莊被一圈清澈見底的溪水所環(huán)繞,只有一座竹橋與外界連接。

車子開到橋前,就停住了。彼得和尚下了車,走過竹橋。一踏入內(nèi)莊,他陡然覺得一股靈氣從地面拔地而起,從腳底瞬間傳遍全身,讓自己一個激靈。

村子里很安靜,幾十間高大瓦房連成一片,卻絲毫不顯得擁擠窒澀。他最先看到的就是村口那座氣宇軒昂的韋氏祠堂。祠堂門庭正中寫著三個正楷大字“扶陽堂”。旁邊是一副對聯(lián):“張膽諫上、白首題臺”,上聯(lián)典故用的是韋思謙,下聯(lián)就是這一脈韋氏的先祖韋誕。對聯(lián)陰刻石內(nèi),鐵鉤銀劃,歷經(jīng)數(shù)世仍舊清晰可見。

遠處風聲帶來隱約的朗誦之聲,彼得和尚聽到,唇邊露出不易覺察的笑容,仿佛回到自己少年時代。在都市里最近才興盛起來的私塾,韋莊已經(jīng)留存了幾十年。筆靈是至性至學,才情之縱,所以為了能駕馭筆靈,這些詩書禮樂之類的修為必不可少。

前些年村子里建了小學,孩子們就在每天下課后再聚集到祠堂里繼續(xù)讀書。不過韋莊的私塾不限于讀經(jīng),閱讀范圍卻廣泛得多,從《詩經(jīng)》、《楚辭》到唐詩、宋詞,乃至《搜神記》、《酉陽雜俎》之類閑書,甚至還有撫琴、舞劍、圍棋等科目。筆靈秉性各有不同,既有青蓮筆這樣喜歡飄逸之才的,也有凌云筆那種偏好剛猛之輩的,所以韋莊廣種薄收,培養(yǎng)不同類型人才,以適應于不同的筆靈。

彼得和尚舉步前行,祠堂前的幾名族人事先知道他要來,也不上前搭訕,只是朝祠堂入口指了指。祠堂內(nèi)堂正殿供著筆冢主人的那幅舊畫,與羅中夏在韋勢然家里看到的一般無二;旁邊立著一塊古青石制牌位,上書“先祖韋公諱誕之靈位”。抬頭可見一塊暗金橫匾,上有“韋氏宗祠”四字,凜然有威。

彼得和尚一進門檻,立刻跪拜在地,沖著舊畫靈位磕了三個頭。他磕完第三個,還未及抬頭,耳邊忽然傳來一個淳厚安穩(wěn)的聲音:“你回來了?!?/p>

“我回來了?!北说煤蜕袕娜萜鹕?,拍了拍身上塵土,雙手合十,望著眼前之人,“阿彌陀佛,施主別來無恙?”

準確地說,眼前是二人一車:一個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輪椅上,右手還在輸著液,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從眉心劃下,直接連到脖頸下。若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的蒼老并非因為年紀,而是長時間被病痛折磨所致。他的身后還有一名穿著護士服的少女,她一手握著輪椅把手,一手還扶著吊瓶的架子。

這位老人與彼得和尚四目相對,兩個人一時都陷入了沉默,祠堂里安靜到幾乎可以聽到輸液管中滴藥的聲音。

“隨我來?!崩先送赖卣f。他的聲音異常洪亮,和身體狀況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少女推著老人轉身朝祠堂后院走去,彼得和尚緊隨其后,鏡片后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平靜,平靜得有些不同尋常。

他們來到一間清雅的小隔間,這間小屋里只擺了兩把檀香方椅和一面空空如也的書架。少女把輪椅擺正,恰好這時吊瓶也空了。于是她拔掉針頭,細心地用一片膠布貼在針口,然后抬起吊瓶架,沖彼得和尚鞠了一躬,臨出門前還不忘把門給帶上。

此時屋子里只剩下他們兩個。老人顫巍巍伸出手來,“此地沒有旁人,你盡可以說了?!?/p>

彼得和尚躬身一拜,“是的,父親?!?/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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