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和尚見時機到了,先輕踏一步,吸引一個筆童朝反方向跑去,然后側(cè)身躍起,用手飛快地在廳頂敲了一下。另外一個筆童只知循聲而去,一下子也跳起來。此落彼升,正趕上彼得和尚下落,兩個人在半空恰有一瞬間處于同一平面。
彼得和尚伸出右手,大拇指一挺,食指鉤、中指送,三指并用,瞬間罩住筆童周身。只聽一聲清脆的“咔吧”,待得彼得和尚落地,手中已經(jīng)多了一管宣筆。
這個手法在書法上叫做“單鉤”,是握筆的手法,以食指鉤住筆管,和壓住側(cè)面的拇指構(gòu)成兩個支點夾住毛筆,寫字時全以食指抬壓取勢,靈活多變。筆童煉自毛筆,單鉤握筆之法可以說是正中它們的七寸所在。
除掉一個筆童,壓力驟減。彼得和尚好整以暇,再以聲響惑敵。不出一分鐘就抓住了第二個筆童的破綻,再一次施展單鉤之法,把它打回了原形。
他雙手持筆,把它們小心地擱回桌子上的筆架,為防這些筆童又活過來,還把筆頭都卸掉。彼得和尚心里多少有些得意,宣筆筆童雖非強敵,但在短時間干掉兩個也不是輕而易舉。他能逆轉(zhuǎn)思維,想到“以聲掩步”的辦法,就算是韋莊的長老在場,也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以聲掩步……”
彼得和尚突然心念轉(zhuǎn)動,不由得反復(fù)念叨這四個字。
聲可以掩步,難道字不可以掩形嗎?
他“呃”了一聲,懊惱地拍了拍自己的光頭,飛快地跑回甬道,竟順著原路折去入口。彼得和尚的腦海里浮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所以必須要予以確認。
盡管在黑暗中,彼得和尚也只花了兩三分鐘就回到了藏筆閣的洞口。他并沒有打開洞門,而是轉(zhuǎn)過身來,再次伸出手緊貼在石壁上,去感受那些文字。
只是這一次,他卻沒有細致地去逐字辨讀,而是一撫到底,嘴里還低聲念叨著什么。就這么且摸且走,彼得和尚再一次順著甬道摸進中廳。他站在黑暗的廳內(nèi),不禁哈哈大笑起來,連聲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這些刻在墻壁上的名篇大作并無特殊意義,內(nèi)中文字也不是達·芬奇密碼。如果執(zhí)著于文字內(nèi)容本身,就會像俠客島上的那些高手一樣,皓首窮經(jīng)也不得其門。
真正要注意的,是文章的字體。
彼得和尚早就注意到了:從入口開始,石壁字體風格的變化就異常劇烈。往往前一段方是行草,后一段就突變成了小篆;上一篇尚還在追襲晉風清癯,下一篇又成了北宋瘦金。短短三十幾米的甬道,赫然包容了篆、楷、草、隸、行數(shù)種書體,自秦至宋上下千年十余位名家的筆風。
文字內(nèi)容只是遮掩,真正的關(guān)竅,卻在這些書體筆風變化之間??此齐s亂無序的壁書,被這一條隱線貫穿成一條明白無誤的線索。比如其中一塊石壁上書的是鐘繇小楷,隨后向右一變而成顏體,兩下相悖,則這條路必是錯的;只有左側(cè)承接學自鐘繇曲折婉轉(zhuǎn)之風的智永《千字文》,方才對路合榫。書法自有其內(nèi)在規(guī)律,這些暗示深藏在筆鋒之內(nèi),非精通書法者不能覺察。
彼得和尚閉目深思,慢慢把所觸所感捻成一條線,去謬存真,抽絲剝繭,一條明路逐漸在腦海中成形。這些規(guī)律附著在錯綜復(fù)雜的石壁甬道之上,便成了隱含的路標。只要悟得通壁上文字的奧秘,就清晰無比了。歷代進入藏筆洞參加筆靈歸宗的人,若修為、洞察力不夠,便勘不破這個困局,只得無功而返,或一頭扎進文意推敲里出不來。
彼得和尚再度圍著空廳周圍的洞窟摸索一遍,皺了皺眉頭。
“難道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他低頭又想了一陣,習慣性地扶了扶眼鏡,走到中央木桌之前,雙手扶桌,嘿嘿一笑,以腳向下用力踏去。只聽轟然一響,一塊巖石被生生移開,一陣幽幽冷風撲面而來,顯然桌下是開了一條新的通道。
原來剛才他發(fā)現(xiàn)廳內(nèi)那十數(shù)個洞口前所刻的書體均不符規(guī)律要旨,也即這些路都是錯的。
若要變化,唯有去陳出新。
四面墻壁都是壁字,只有空廳中間石板平整如新,其上空無一字,正代表了“書無止境”的書法極意。唯有此處,才是正確的出路。當初這藏筆閣的設(shè)計者,想來就是欲用這種方式,使后學之輩能領(lǐng)悟到這層道理。
可惜彼得和尚雖打破了盤中暗謎,所關(guān)注的卻不是這些玄之又玄的東西。
有風,即是有通風之處,即是有脫逃之口。
彼得和尚大喜過望,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