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上面被鄧通的故事打斷了一會，這里繼續(xù)談賈誼。他的牢騷主要包括以下兩點：

（1） 削藩問題

（2） 良好風(fēng)俗和士大夫的身份認(rèn)定問題

先說第一點。他是這么闡述的：

在權(quán)力的光芒面前，任何親情都是靠不住的，所以東方齊國、楚國、吳國等諸侯國，無一不有著謀反的潛在危險?，F(xiàn)在我們大漢之所以還能暫時保證安全，完全在于這些諸侯國的國王大多還比較年幼，權(quán)力還基本控制在漢朝派去的太傅、國相手里，等到這些王青春期一過，發(fā)育成熟，太傅和國相也大多衰老退休了，新派去的太傅、國相又缺乏根基。這些諸侯王就可以為所欲為，將會像濟北王和淮南王一樣謀反。試問這普天之下，誰人不想當(dāng)皇帝？

雖然情勢危急，但是，阻止這些諸侯王造反的辦法還是有的，那就是削藩。因為造反需要實力，諸侯王的國土越大，掌握的賦稅和甲兵越多，野心就會越大。只要把諸侯王的國土削小，他們就算想造反，也會有心無力。

關(guān)于第二點，他顯得更加憂慮重重。凡是秦漢之交的人，沒有人不喜歡把秦朝的覆轍拿來說事的。賈誼對秦朝大加鞭撻，說它滅亡的原因就是商鞅留下來的后遺癥。拋棄禮義廉恥，只講利益：

秦朝人的風(fēng)俗是兒子大了就必須分家，如果家里太窮沒財產(chǎn)可分，也必須離開家庭，去別家入贅，當(dāng)?shù)共彘T女婿。而秦朝的贅婿是毫無家庭地位的，社會上和政府的法律也看他們不起，不是走投無路，誰也不會去走那步。普通百姓分家之后，如果兒子向父親借把鋤頭用用，父親會像賞賜一樣，露出高高在上的神色；反過來，如果母親向兒子借把掃帚，兒媳婦會公然辱罵，這就是家庭之間沒有恩情的原因，如果父母子弟中有人犯法，還必須互相告發(fā)，否則連坐，弄得一家子骨肉也像防賊，則這個國家確實沒救了。另外，現(xiàn)在家庭中最基本的羞恥禮儀也已經(jīng)全部喪失。兒媳婦給幼子喂奶，可以公然站在公公身邊，絲毫不覺得羞愧。而且這種風(fēng)俗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實在讓人忍無可忍。

這些話說得很有道理，如果一個國家風(fēng)俗涼薄到連親人之間也像防賊那樣，那這個國家確實變成了垃圾國家。就像我們國家的“文革”時期，父子夫妻之間也經(jīng)?；ハ嘟野l(fā)，不知鬧出了多少凄慘的人間悲劇。而儒家一向贊同父子夫妻之間的“親親相隱”制度，從表面上來看，這違背了法律的公正，但比起父子夫妻反目這種對良好社會風(fēng)俗所造成的危害來講，那又好得多了。

和儒家相似，西方也有“親親相隱”的傳統(tǒng)。古希臘的宗教和倫理都對兒子告發(fā)父親這種行徑表示禁止，在古羅馬法中，有更多的禁止親屬之間互相告發(fā)的規(guī)定，十八世紀(jì)的意大利法學(xué)家、刑法學(xué)之父貝卡利亞在他的《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就明確反對有關(guān)出賣、背叛的證詞，他認(rèn)為，出賣和背叛這種極其無恥的行徑，連一般犯罪者都看它不起，怎么能用連罪犯都對之鄙夷的行為，反過來對付犯罪呢？在這一論著的影響之下，現(xiàn)在西方很多國家的法律都支持“親人互相容隱”的規(guī)則?？傊夜膭罡婕榈膫鹘y(tǒng)確實殘害了良好的風(fēng)俗，違背了人情，秦朝之很快遭到滅亡的命運，這也是原因之一。試問，作為有理想的士大夫，賈誼怎么能不對之切齒痛恨？

除此之外，最讓賈誼忍受不了的，是他發(fā)現(xiàn)這個國家根本就沒有貴族。所有的官員平時看上去高高在上，牛皮烘烘，可以作威作福，而一旦犯了罪，馬上就要被捆成粽子一樣塞進監(jiān)獄，遭受獄吏們的打罵凌辱。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都沒有保持尊嚴(yán)的可能。因此，他建議劉恒，一定要盡快從根本上提高知識分子的待遇，不要只是嘴巴上說說，要拿出實際行動來。如果士大夫們犯了罪，不能采取進監(jiān)獄讓獄吏凌辱的辦法，而應(yīng)該采用“禮不上大夫”的貴族傳統(tǒng)：如果是小罪，可以讓他們戴著白帽子，上結(jié)牦牛的纓子，用一個盤子裝上清水，上面擱一把劍，跑到“請室”去請罪（清水表示尊崇像水一樣平的法律，加劍表示君王如果愿意，自己愿意服罪自殺）；如果犯了中罪，就讓他們引咎辭職，等待判決，皇帝不應(yīng)當(dāng)派獄吏用繩子系在他們脖子上，像系狗一樣；如果犯了大罪，則聽到命令，就向北面跪下，自殺謝罪，皇帝不應(yīng)該綁住他們斬首，而應(yīng)該派使者去對他們說：“子大夫你自己有罪，我對待你算是有禮了。”如果皇帝對待士大夫有禮，士大夫也會覺得自己有地位，有尊嚴(yán)，有榮譽，會更加廉潔自勵。這樣一來，朝廷就會政治一清。如果皇帝對士大夫無禮，士大夫自己也就不把自己當(dāng)人，做起事來就毫無廉恥，什么壞事都敢做。這樣一來，天下就會重蹈亡秦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