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看到了不許看的東西,消息在人群中傳開了。與"紐芬蘭"號的船員有親屬關(guān)系的人們拼命朝前擠,警察最后只得挽起手,不讓他們沖破防線。"安德魯·霍德還在嗎?"有個老人朝依舊站在輪船橫桿上的水手高聲問道。每個人都仰望著他們,我也是。我希望他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們像鳥兒一樣,棲息在一棵枝條無葉的樹上。"有誰知道安德魯·霍德還在嗎?"老人又一次問道,他好像無法領(lǐng)會這些水手的緘默。
很快,類似的詢問響遍了整個人群,帶著希望,帶著絕望。站在索具上的水手眼光好像掠過人群,望著他們身后延伸開去的城市。有個警察拽住主桅桿上的繩梯往上爬了幾格,叫所有"紐芬蘭"號船員的直系親屬到哈維公司的倉庫集中。"只準直系親屬去。"他吼叫道。
大家靜靜地站著,注視著那些因為害怕和不知所措而睜大雙眼,突然成了眾目睽睽的對象的親屬們緩慢地走下船塢,朝東走去,旁觀者分開了一條道,一是為了讓他們通過,二是為了更好地看清他們。那個在胸前畫十字的男子精神恍惚地走了,手搭在他身邊一個低頭行走的女人的肩上。
我飛快地跑下跳板,沖進人群,大家抓住我,乞求消息。突然間,腳下的大地是那么的堅實、靜止,我的雙腿都給頂彎了。要不是被人群圍住,我肯定會跌倒在地。等我跑進人群當(dāng)中,那兒沒人看見我是從船上下來的,我這才慢下腳步,大口地喘氣,等喘足了氣后,又開始奔跑。一時間,我的那種暫時忘掉自己會死的能力消失了。我曾經(jīng)覺得被我留在船上的死神,我曾經(jīng)認為因為那些捕獵者它才呆在船上的死神,正緊緊地跟在我身后。
我沖出人群,一陣眩暈朝我襲來,像一陣風(fēng)。我朝后趔趄了幾步,差點兒跌倒,順著倉庫的墻邊蹣跚而行,手扶著墻壁,頭耷拉著,肩膀一起一伏。我把背朝向大海和那艘船,抬頭望著眉脊山上那片矮小的、被風(fēng)吹平了的云杉。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和圣約翰斯城所有的報社記者把發(fā)生在"紐芬蘭"號船員身上的事情一點一點地拼湊起來。人們之所以在冰上發(fā)現(xiàn)了他們,是因為他們被"斯蒂法諾"號趕下了船,暴風(fēng)雪開始時,那是離他們最近的一艘船,船長叫艾布拉姆·基恩,是"紐芬蘭"號船長韋斯特伯里·基恩的父親,是他要這些人回自己船上去的。風(fēng)雪和黑夜將至,他們不可能找到自己的船,而且一定知道這一點,但他們還是毫無怨言地出發(fā)去尋找自己的船只。他們離開"紐芬蘭"號時,身上都穿得很單薄,因為按計劃日落之前他們是該返回的。在沒有燃油,沒有食物,沒有遮蔽的情況下,他們在冰天雪地里呆了58小時。
我常常想起"紐芬蘭"號上的那些人,當(dāng)艾布拉姆·基恩船長叫下船時,他們順從地轉(zhuǎn)過身,踏上了他們穿越冰海的死亡之路,甘愿去暴風(fēng)雪中冒險,也不愿抗拒他的命令,這情景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
我想起那些人的領(lǐng)頭、二副喬治·塔夫,雖然他明知暴風(fēng)雪即將兇猛而至,但他依然不敢請求艾布拉姆·基恩把他們留在船上,更不用說要求了。但我想得最多的還是艾布拉姆·基恩那個老家伙,他太吝嗇了,不肯讓那些人安全地留在他的船上,而是把他們趕回他兒子的船上去,害怕這些人呆在他船上,吃他的食物,用光他的燃油和煤炭。
從幸存者的口中,我們拼湊出了這個故事,除此之外,我還寫了兩篇報道,一篇是關(guān)于捕獵者的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另一篇是寫我能叫得出名字的那幾個人遇難前幾天的事情。我沒法寫自己看見的在冰上的那些人。我想寫,但沒法下筆。
所有的報道都沒有刊出。這個事件官方進行了調(diào)查,要求逮捕艾布拉姆·基恩的請愿書在市民當(dāng)中傳遞,但毫無結(jié)果。捕獵繼續(xù)進行,艾布拉姆·基恩繼續(xù)是捕獵海豹的頭號船長。
許多人問我"紐芬蘭"號上的事,但我只對菲爾丁一人講過那些事,而她卻從沒問起過。我的兄弟姐妹問過。我知道母親也很想聽,但我能看出她在祈禱,要我堅守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一天晚上,在租住的房子里,我告訴了菲爾丁,告訴了她我所能講出的或能夠找到詞匯講出的事情。
講完后,我搖搖頭,一陣眩暈。"不知道該怎么辦?"我說。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菲爾丁說,"你遇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然后你就會變。用不了多久,你就不記得在你變化之前的事情了,我覺得這是最奇怪的。你知道事情以前不是這樣的,但你就是不記得了。我覺得這情形不是人人都有。有些人不管遇到或看到了什么,始終都沒變。要不就是他們只是看起來沒變。我不知道。"
那次捕獵回來之后,一連幾個月,我有一種仿佛自己從想不起的夢魘中醒來的感覺。夜晚,我躺在床上,人醒著,就像當(dāng)初躺在"紐芬蘭"號上一樣,在運煤絞盤和傾卸毛皮的斜槽發(fā)出的持續(xù)不斷的嘈雜聲中,捕獵者們酣睡著,而我卻醒著。有天晚上,我爬起來,把一張掉在鋪位上的毛皮從一個捕獵者的身旁拖開。以前,我從沒摸過海豹的毛皮。毛皮下的脂肪有好幾英寸厚,比我們房子背后那片地上的草皮還要厚,還要鏟開來種土豆。這毛皮很重,很滑,我簡直拖不動。本來打算把它扔回斜槽里去,但最后只得把它留在地上。我記得毛皮在我手上的感覺,我的拇指捏著有毛的那一面,其他手指捏著油滑的另一面。扔掉它后,雙手已經(jīng)浸滿了鮮血;我學(xué)著那些捕獵者的模樣,在自己的大腿和襯衫上擦拭著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