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碼頭(8)

夢碎之地 作者:(加)韋恩·約翰斯頓


此話不假。他是我見過的最無激情、最無朝氣、最畢恭畢敬的社會主義者。他的革命不會推翻誰,不會難為誰,更不用說剝奪誰的權(quán)利了。我懷疑有沒有人知道這項偉大的事業(yè)在紐芬蘭居然還有這樣一個追隨者。議會是他的辯論臺,在那里,他本應(yīng)挑戰(zhàn)其他經(jīng)濟體系的衛(wèi)士們,然而卻長篇大論,大講提供更多工作、修筑更好道路的必要性。

注意,我外衣襤褸,帽子破舊,戴著一副角質(zhì)架的眼鏡,與約翰·M.沃克所謂的掌握自己命運的社會主義者相比好不了哪兒去。有一陣子,喬治·格蘭姆斯和他的兩個后青春期的助手,喬·斯莫爾伍德和希拉·菲爾丁,我們仨成了一大景觀。有一張我們那時的照片,站在碼頭邊,身后站立的那群我們試圖使之組成工會的碼頭工人正咧著嘴在笑,不易激動的格蘭姆斯頭戴圓頂硬禮帽,身穿斜紋軟呢大衣,雙手背在身后,擺出一副政治家的姿勢,我站在他的一邊,鷹鉤鼻子,貓頭鷹的眼睛,活像一個戴著眼鏡的稻草人,菲爾丁極不相稱地站在他的另一邊,面帶微笑,一只眼睛半睜半閉,仿佛她正對著照相機在眨眼。

我們成功地在當(dāng)?shù)亟M建了幾個工會,從屬于格蘭姆斯加入的幾個國際工會組織,但最終我們之間還是出現(xiàn)了分歧。一天,我告訴格蘭姆斯,我不像他那樣滿足于為一場自己一輩子也沒法看到的革命奠定基礎(chǔ)。"我們的那一天會來到的。"格蘭姆斯說道,口氣活像一個傳教士在安慰自己的教徒,許諾在某個說不清道不明的來世當(dāng)中,一切都會圓滿的。如果當(dāng)時我知道馬克思的理論,我會提醒他不要把社會主義當(dāng)成一種宗教。

"等那一天到來時,你難道不希望自己還在嗎?"我問,"你難道不想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我現(xiàn)在就是其中的一部分了。"他回答。

"像你這樣做事,我們永遠(yuǎn)也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我說。格蘭姆斯帶著一種不滿足似的愛憐看著我,仿佛我只不過是對他失去了耐心,一個個離他而去的眾多門徒中新近的一個,仿佛他早就知道這個結(jié)局必然會出現(xiàn)。他向我伸出手,笑著說:"我們得求同存異。"我覺得有些原則生死攸關(guān),比友誼或禮貌更重要,因此我把手依舊插在口袋里,拒絕同他握手言和。我側(cè)轉(zhuǎn)過身,快速地眨巴著眼睛,淚水快要奪眶而出。格蘭姆斯以為我說的話也代表菲爾丁的想法,于是也向她伸出手,她握了他的手。

"我們會再見,再面談一次的。"他說,似乎是在告訴我,一旦我認(rèn)識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之后,就不應(yīng)當(dāng)讓這一次的拒絕握手成為阻止我與他聯(lián)系的障礙。

我認(rèn)為,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者該去的地方是碼頭,而不是挨家挨戶地去游說。

沿碼頭排開的是魚商們的倉庫,捕來的鱈魚被運上岸,腌制、晾干后就儲藏在里面,然后堆進貨船的船艙,運往英格蘭,在那兒,每個人以十倍于紐芬蘭人的速度大吃特吃這些鱈魚。駁船上的起重機成天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裝卸著一捆捆如房屋一般大小的腌制鱈魚。把魚浸泡在鹽水中,直到每一絲纖維都浸飽了鹽分,數(shù)年后也不會腐爛。500年來,保存鮮魚的技術(shù)始終就沒改變。

離海邊幾百英尺的地方,到處都是鋪在地上晾曬的咸魚。在城市當(dāng)中,在信號山腳下,有一座名叫巴特里的漁村,滿地都是黃黃的鱈魚,那里的巖石堅硬異常,想搭個棚的話,地上連洞都很難打。鱈魚被晾在后院的巖石上,晾在海邊搭起的曬魚架上,像是原始人舉行葬禮時搭起的架子,鱈魚被剖成兩半,用鹽水浸泡,然后晾在曬魚架上,呈V字形,像箭頭模樣。下雨時,人們沖出屋子,把鱈魚翻個面,讓不易浸水、像皮革的那一面朝上。要不然就是把鱈魚遍地亂扔,任憑天上的飛禽,包括海鷗和烏鴉,居高臨下地把鳥屎拉在上面,這些鳥兒仿佛對漁民們把鱈魚腌得無法入口而憤憤不平。不過,這沒關(guān)系,因為不在水里泡上幾天,然后再煮上幾小時,這魚是沒法吃的,然而,盡管這樣又泡又煮,這魚還是咸得沒法進口,因此你根本就想不起要去抱怨它曾被鳥屎污染過。雖然我父親把魚拿回來讓別人吃,但對于這種被鳥和狗以及天上的飛禽和地上的走獸如此糟蹋過的食物,他是絕不肯委屈自己去吃的。

沿碼頭邊,在漁商們的倉庫外面,晾曬的鱈魚遍地都是,鋪在每一平方英寸的空地上,漁商們喜歡把這些空地稱作是他們的地產(chǎn),甚至還鋪滿了臺階,人們只得踮著腳尖在僅有的空地上行走,像是行走在狹窄的木板上一樣,還有的鱈魚斜靠在建筑物的墻上,攤在用油布或舊帆布鋪成的屋頂上。

遇上陰天和霧天,鱈魚被攤在地上晾干。在少有的晴朗的日子里,鱈魚上爬滿蒼蠅,等你走來,這些蒼蠅會蜂擁而起,然后又成群落下,像一條蕩漾在蠅池中的波浪,與你的步伐保持吻合。在倉庫里,鱈魚被堆成樓房一樣高。穿過倉庫,就如同在一座咸魚的城市中行走一樣,兩邊聳立著一堆堆像高樓一般的鱈魚,中間幾乎沒有足夠的空間供人行走。

碼頭上散發(fā)著魚和鹽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鱈魚發(fā)出的氣味咸得令我直打噴嚏,兩眼流淚。有時我吸氣時,喉嚨像著了火似的,想說話卻沒有聲音,只能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干咳,好像是吸進了一腔濃煙。我從來就沒能獲得容忍鱈魚無處不在的氣味的能力。在其中行走時,我總是向往著眉脊山高處那清新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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