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八，李國良覺得閑得發(fā)慌了，便來到茶館店聽書，這兩天講的是《玉嬌龍》。他一邊聽書，一邊打牌，現(xiàn)在，他不摸牌，就會覺得心癢。但茶館里打"逃命"，只有一分錢一張牌，這讓李國良覺得不過癮。過了大年十五，李國良的加工廠才開張。他現(xiàn)在下午三點就關(guān)門了，他并不馬上回家，而是到茶館里打幾個小時的牌。

該來的總會來。過了沒幾天，就有一個陌生人來到了國良加工廠。他四十歲左右，長得胖乎乎的，又高又大，李國良看他的時候，需要仰著頭，時間看長了，脖子有點發(fā)酸。他臉上坑坑洼洼，像月球的表面，一看就知道他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人。他背著一只黑色的皮包，一進門，李國良就聞到了他身上那股城里人的氣味。他走到李國良跟前問：“老板在不在？”他的聲音可真響亮，像炮仗一樣炸開來，李國良覺得耳朵發(fā)疼，嗡嗡地響了好一陣子。李國良退后了幾步說：“你有什么事？”李國良的語氣很急迫，他沒想到一個陌生人居然還知道他，他想知道陌生人找他到底有什么好事。那人看了一眼李國良說：“我要找老板?！崩顕颊f：“我就是?！睆睦顕嫉拇┲?，的確看不出他哪里像老板。那人盯著他看了會兒，將信將疑地說：“你就是李老板？”李國良點著頭說：“我就是。”那人一下子笑開了，他伸出手來，緊緊握著李國良的手，不肯松開。他的手熱乎乎的，李國良的手卻涼得像塊玉。他說：“我是從縣城來的。”如果是以前，聽到縣城，李國良肯定會一陣激動，但現(xiàn)在，縣城對他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神秘感了。李國良將一籮筐谷子倒在打米機里，轉(zhuǎn)過身說：“你有什么事？”那人說：“我是麻團的朋友，我叫蔣錫遠?！甭牭健奥閳F”，李國良就高興了，因為麻團對他來說，就意味著生意，意味著錢，李國良好幾次做夢的時候，都看到麻團的肥臉上貼滿了鈔票。聽到是麻團的朋友，李國良馬上發(fā)煙，他身上有三種煙，分別是“云煙”、“牡丹”和“南京”，見什么人發(fā)什么煙，碰到陳有成他發(fā)“云煙”，碰到一般的人就發(fā)“南京”，自己則抽“牡丹”。他給蔣錫遠發(fā)了一支“云煙”，又劃亮火柴，用手捂著，給他點上，然后用衣袖擦了擦板凳上的灰塵說：“快，快請坐?！笔Y錫遠說：“我是來買米的?！崩顕伎戳艘幌率直?，已是午飯時間了，他說：“你還沒吃飯吧？”蔣錫遠說：“剛下輪船呢?！崩顕颊f：“先去我家吃飯，我們邊吃邊談?！笔Y錫遠說：“那多不好啊?！崩顕颊f：“麻團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隨茶便飯，你不嫌棄就行?！笔Y錫遠說：“那好吧?！崩顕蓟丶业臅r候，繞到糧管所去找陳有成，他辦公室的人說他到縣城開會去了。李國良說：“什么時候回來？”那人說：“不知道?！崩顕夹南?，沒有陳有成，我也一樣能談成生意。

來到家里，李國良先招呼客人坐下，然后隔著河扯著嗓子喊余美鳳，一會兒，余美鳳探出頭來問：“什么事？”李國良說：“家里來客人了，你快買菜回來做飯?！庇嗝励P去李阿三那里買肉的時候，碰到了王阿娣，她居然涂了口紅，嘴唇上像涂了層豬油。王阿娣看到余美鳳，側(cè)過臉，一邊吃著瓜子一邊說：“給我割兩斤瘦肉?！蹦昧巳?，她扭著屁股走開了。余美鳳說：“我要三斤?！崩畎⑷f：“阿嫂，家里來客人啦？”余美鳳說：“沒有，自己吃的?！庇嗝励P讓李阿三給了她一根草繩，她像提燈籠一樣提著肉，生怕別人看不到似的。她聽到背后有人在嘀咕，好像在說：“這戶人家真闊氣，一次就買三斤肉?！?/p>

二十分鐘之后，余美鳳便買了菜回來了。余美鳳做菜，蔣錫遠跟李國良喝著茶。蔣錫遠說：“我要兩萬斤米?！崩顕家詾樽约旱亩渎犲e了，忙問：“多少？”蔣錫遠說：“不多，兩萬斤?！崩顕颊f：“你要那么多米干什么？”蔣錫遠說：“這個你就不要問了?！崩顕疾缓靡馑嫉匦α诵ΑＫ行┆q豫了，他不知道陳有成能不能給他那么多谷子，他從來沒做過那么大的生意，他又不想把內(nèi)心的慌亂表現(xiàn)出來，所以他似笑非笑的，樣子有些扭曲。蔣錫遠說：“我給你五角二分錢一斤。”這是李國良聽過的最高價錢，他有些心動，但還是不敢答應(yīng)下來。蔣錫遠說：“怎么啦，如果你這里沒有的話，我只好去找其他人啦?！崩顕颊f：“不，不是，一下子要那么多谷子，我得問問陳所長，我現(xiàn)在還真不能答應(yīng)你?！笔Y錫遠站起來，忍不住搖了搖頭，然后失望地說：“看來，我是找錯人了，狗日的麻團害我走了那么多的冤枉路?！崩顕蓟帕?，他說：“老蔣，你，你別急啊，陳所長正好去縣里開會了，這谷子的確不是小數(shù)目，他不點頭，我是弄不到的?！笔Y錫遠說：“我給你開的可是最高價。”

李國良還在猶豫，余美鳳突然從廚房里出來，她一只手握著菜刀，一只手捏著大蒜。蔣錫遠看著她手里的菜刀，著實嚇了一跳。余美鳳一本正經(jīng)地說：“這事，我答應(yīng)你?！笔Y錫遠看了看李國良問：“聽你的，還是聽你老婆的？”李國良剛要開腔，余美鳳說：“這個家我說了算?！崩顕家蚕铝藳Q心，他一咬牙問：“你什么時候要？”蔣錫遠說：“半個月，怎么樣？”李國良說：“問題不大?！笔Y錫遠說：“我的時間可是卡死的，晚一天也不行。”李國良說：“你放心。”蔣錫遠說：“我們簽個合同，我先付你五百塊定錢。”說完，掏出合同和錢。李國良做了那么多回生意，還從來沒聽說過先付錢的，他簡直高興昏了，合同他看都沒有看，就在上面簽了字。蔣錫元拿錢給他的時候，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笑著說：“謝謝，謝謝?！笔Y錫遠說：“你給我寫張收條?！崩顕歼B聲說好。他找了半天，在長臺的角落頭找到一支圓珠筆。圓珠筆寫不出來，他哈了一口氣，每哈一口氣，只能寫一個字。因為興奮，他的手有些發(fā)抖，字像是在跳舞。然后，他們開始喝酒。余美鳳不停地給蔣錫遠敬酒。臨走之前，蔣錫遠說：“半個月后，一定要把米送到縣城東門碼頭，晚一天，我就不要了?！崩顕颊f：“你放心，你放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