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美鳳是突然瘋掉的。那已經是1996年的初夏，李國良在監(jiān)獄里呆了快有七年了，李小蘋也長大了，眼看就快要熬出頭了。可就在這之前的一段時間，不知道哪個多管閑事的人，翻出了陳年的老賬，各種各樣的流言像病毒一樣在白茫鎮(zhèn)蔓延開來。有人說李阿三殺陳有成之前，跟余美鳳說過話，雖然不知道余美鳳到底說了些什么，但是，她一說完，李阿三就殺氣騰騰地去捉奸去了。有人說，陳有成被殺之前的一段時間，經常在晚上看到余美鳳去糧管所，余美鳳也是陳有成的十二個姘頭之一。有人說，李國良欠了陳有成很多錢，陳有成筆記本上的編號“1”，就是他。還有人說，把李國良帶壞，教他去詐騙的，把他推到火坑里的人就是余美鳳。還有人說，余美鳳是藍狐貍精變的，她只有靠采集男人的陽氣才能活下來。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碰了，都要倒霉。

那一年，余美鳳三十六歲，她生了一場莫名其妙的病，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有一天，她從床上爬起來，天快黑的時候，她來到河邊，撲通一聲跳下了水。這時，五牛正好從鎮(zhèn)上回來，聽到聲音，知道有人落水了，趕緊跳下去救人。當看到自己救的是余美鳳的時候，心里別提有多甜啦，他的下半身起了反應，他緊緊地抱著余美鳳，不肯放她下來。村子里的人說：“五牛，你在干什么？”五牛說：“美鳳頭，掉在水里，我把她救起來的?！庇嗝励P慢慢醒了，她說，五牛想占她的便宜，她才往水里跳的。她哭著來到村長家，哭道：“村長啊，你要給我做主啊，那個狗東西要占我便宜啊?！贝彘L說：“這事，我們會好好調查?！彼挚拗厝チ?，她不開燈，坐在門檻上哭個不停。李小蘋說：“姆媽，你怎么啦？”余美鳳不理她，還是哭。天色慢慢黑下來，大家都在門口吃飯，突然，哭聲停止了，片刻的靜寂，晚風吹拂，帶來些微的涼意。接著，大家聽到從黑暗深處傳來一陣笑聲，“哈哈哈”，“哈哈哈”，一陣接著一陣。四喜說：“美鳳頭怎么啦？”愛華說；“會不會瘋了？”四喜說：“她為什么要發(fā)瘋？”愛華說：“聽說，五牛要強奸她。要換了是我，早就發(fā)瘋了。”話還沒說完，她就聽到笑聲慢慢近了，余美鳳來了，她的濕衣服還沒有換，露出半個乳房。她赤著腳，頭發(fā)上沾滿了麥秸。她笑個不停。愛華說：“美鳳，美鳳，你怎么啦？”余美鳳只是笑，并不說話?？吹阶雷由系募t燒肉，她撲上去，把頭埋在里面，啃個不停。愛華說：“四喜，怎么辦，她瘋掉了?！彼南矒u了搖頭說：“可憐啊，不知道她幾天沒吃東西了?！庇嗝励P在村子里走來走去，只要聽到她的聲音，大家都跑進屋，緊緊地關上了門，只有四喜家例外。村子里最害怕的是陳寡婦，連她自己都忘記了，她在背地里說過余美鳳多少壞話。

跑累了，余美鳳就回家睡覺了，恐怖的笑聲暫時在村子里消失了。第二天早上，她披頭散發(fā)，驚恐萬分地從床上跳起來。李小蘋說：“姆媽，姆媽。”她只是笑笑。她手上拿著梳子，自言自語不知道在講什么，然后又哈哈大笑，好像不好意思，含糊不清地叫小蘋給她梳頭發(fā)，又轉過身大笑起來。小蘋說：“姆媽，你是不是要梳頭??？”她把梳子扔在了地上。李小蘋撿起來，開始給她梳頭。她坐著，雙手放在膝蓋上，腰挺得直直的，一動不動，看著前方目光呆滯，仿佛是正在拍照一樣，但頭偏向一側。李小蘋給她梳的時候，她嘴巴一直在說話，但又不知道她在說什么，說著說著，就彎下腰，撲哧一下笑了起來，嘴巴張開，馬上又用手捂了起來。她看了小蘋一下，像做錯了事的幼兒園學生一樣。

她還拿著梳子，在四喜家門口走來走去，開始走得很慢，接著越來越快，好像很著急的樣子，像是憋了一泡尿要上廁所。她終于鼓足勇氣，從門的側面探出半個頭，嘻嘻嘻地一笑，將梳子露出來，晃了晃。愛華看到了她手上的梳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果然，她輕輕地喊：“愛，華?！币缓爸?，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她說：“你，你，給我梳頭發(fā)?！闭f完，又掩著嘴笑了起來。愛華說：“你，你坐下。”她不坐在凳子上，就坐在地上。愛華聞到她身上的氣味，這中間有雞屎的味道，羊糞的味道，尿的味道和發(fā)霉的味道。她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太陽照在余美鳳的臉上，她的鼻子癢了，開始摳起了鼻屎，手一伸進鼻子，嘴巴自然就張開了，邊摳邊向上張望，然后搓成一個團團，從指尖彈了出去，有時一不小心，一顆鼻屎掉下來，她連忙呸呸呸地吐出來。

早上的時候，李小蘋買了饅頭。余美鳳起了床，看到桌子上的饅頭，沒有洗臉，撲上去抓著就啃了起來，她一捏，饅頭上面就留下了黑乎乎的指印。她蹲在門口吃，她開始吃得很快，狼吞虎咽，但聽到了一陣腳步聲，以為是她兒子回來了，就吃得很慢，撕一小塊，放到嘴里，裝得很斯文的樣子。那天，小光放假在家，她看見小光在自家門口寫作業(yè)，她便把饅頭遞給小光，小聲地說：“吃不吃，吃不吃。”說完，又是掩著嘴大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把雞嚇跑了。她說話的時候，看著地上，沒有正對著小光，仿佛在跟別人說話一樣。小光說：“謝謝，我不吃?！彼栈厝?，又笑了起來。

她去河邊的時候，嘴里一直胡說個不停，你沒良心哇，我這樣子對你，你不知道啊，你不知道啊。有時候說著說著就唱起來，但只要看到樹，她就來氣了，她偏著頭，嘴里就不停地罵，還不停地吐口水。如果看到五牛，她就撿石子扔他。還要罵一些莫名其妙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