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幫會:趕個革命的熱鬧

辛亥,搖晃的中國 作者:張鳴


 

無論是立憲黨人的改良,還是革命黨人的革命,對于動員社會底層,都沒有興趣。說他們害怕底層動員損害他們的階級利益也沒有大錯,但他們更擔心的其實是底層動員之后對社會秩序的沖擊。

魯迅小說《阿Q正傳》里講,聽聞革命到來,阿Q想要造反,用筷子盤起辮子,招搖過市。趙老爺和秀才們開始不明就里,不知革命底細,因此對阿Q低聲下氣。后來假洋鬼子回來,他們發(fā)現(xiàn)革命并不是要革他們的命,于是神氣活現(xiàn)起來。阿Q想要參加,假洋鬼子不許。魯迅寫的是小說,但在江浙一帶,還真的就有農(nóng)民想要革命 [雖然他們跟阿Q一樣,不知道革命是怎么回事] ,不唯鄉(xiāng)紳地主們不許,當?shù)馗锩蟮能娬膊辉S。

1911年11月間,即傳統(tǒng)的收租季節(jié),江蘇無錫、常熟一帶,發(fā)生了若干次的抗租騷動,最大的一次,是一個名叫“千人會”的農(nóng)民組織搞起來的。跟阿Q一樣,這些農(nóng)民聽說了革命,但并不太清楚革命是怎么回事。阿Q要參加,參加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打破天,能想到的無非劫富濟貧,自己撈點油水。但革命要革掉皇帝,他們是知道的,但是皇帝沒了,對他們意味著什么呢?往好處想,皇帝沒了,地方都換了新政府,沒有了皇帝,就意味著沒有了王法,因此租米也可以不交了。江浙一帶抗租這事能鬧得比較大,跟這種想法不無關系。但是,千人會不是阿Q,他們有組織,可以鬧出點大動靜。

那時候各地的獨立,在縣這一級,無非是幾個鄉(xiāng)紳加幾個教員或者學生,再運動一下當?shù)伛v防的防營,然后趕跑了原來的知縣,就當家做主了。按說,農(nóng)民也可以如法炮制??墒?,想鬧事的農(nóng)民,卻相當糊涂。他們拉起人馬,舞槍弄棒,但真正的意圖卻是要抗租。說是抗租吧,他們還搞組織,成立了“仁義農(nóng)局”,首領是無錫的孫二、孫三,還叫都督。除了都督外,他們還有一個讀書人樊文濤做軍師。有了都督、軍師,還有人馬,按革命的道理,他們也可以算是革命,自立為王了??墒?,無錫、常熟兩地的革命政府,都不同意。他們自己可以自立為政,但農(nóng)民不行,為什么不行?沒道理可講,不行就是不行,跟假洋鬼子可以掛上“銀桃子”革命,而阿Q就不行一個道理。

其實,千人會這種組織,原本在革命前就在農(nóng)村廣泛存在,就是一種農(nóng)民之間的互助團體,一種互相借錢、周濟糧米的民間組織。就是一種古已有之“會”與“社”,千人會的規(guī)模只是大了點而已。但是,出于革命的緣故,千人會的野心也大了一點,介入農(nóng)民跟田主之間減租的談判,要價太高,談判談崩了,常熟地方王莊千人會跟當?shù)氐拇笞宓牧x莊發(fā)生了沖突,其首領周天寶被常熟縣政府派人抓了起來,結果事情就鬧大了。無錫、常熟兩地的千人會成員成千上萬地涌進了王莊,打爛了義莊,抓了田主的親戚做人質(zhì)。然后在王莊城隍廟里設立都督府,打起“千人大會”、“仁義農(nóng)局”的旗幟,四下貼滿了都督孫二、孫三和軍師樊文濤聯(lián)名的告示,儼然是成立一個農(nóng)民的政府。只是這個農(nóng)民政府,沒有太大的出息,要求只有一個免租,并沒想殺上縣城,弄把交椅坐坐。既曰免租,當然談好了,少交點也不是不可以。雖然農(nóng)民鬧事用了武力,手里無非是鋤頭、魚叉,并非來真格的暴動,而且一個人也沒殺。

但是,上千的農(nóng)民,拿了家伙,占了一個大村莊,還扯旗搞了一個都督府,即使沒有動武殺人,也犯了大忌。于是,無錫、常熟兩地的軍隊出動,槍炮齊發(fā),前來圍剿。當然,只有鋤頭魚叉的農(nóng)民,只能作鳥獸散,倒霉的,就做了槍下之鬼,跑得不快的,做了俘虜。原來已經(jīng)抓進監(jiān)獄的千人會首領周天寶被槍斃,孫二、孫三和樊文濤出逃,不知所蹤。一場農(nóng)民自發(fā)的辛亥革命,就這樣悲劇地走進了阿Q式的大團圓結局。唯一的好處是,當?shù)氐淖忸~,在事件過后,還真的有比較大幅度的減少。

類似的農(nóng)民革命,在南通絲漁港也發(fā)生過。當?shù)氐霓r(nóng)民,在南通光復之后,也宣稱光復,組織政府,有總司令、軍政長、財政長等官銜,拉起一支有大刀長矛、土槍土炮裝備起來的隊伍。可是這個農(nóng)民式的光復,目的也是抗租抗稅,自然難以為革命政府所容。不久,南通軍分政府就派兵來剿,經(jīng)過一番戰(zhàn)斗,絲漁港的農(nóng)民政府被摧毀,領頭的阿Q第二掉了腦袋。

革命黨人革命是革命,但不動員群眾,尤其不動員農(nóng)民。孫中山在辛亥革命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之初,就對外國人講,他們不需要群眾的主動精神。這樣的做法,一向?qū)儆诒蛔l責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的不徹底性”。革命黨寧愿策動會黨,利用黑社會,也不愿意動員普通的農(nóng)民。在當今的歷史學家看來,這完全是資產(chǎn)階級階級局限性導致的錯誤。從階級分析史觀來看,這種說法無疑是有道理的。但是,這種歷史觀的問題是,分析的前提,須把社會各色人等套上階級的歸屬,然而各色人等恰恰很難像中藥鋪子里的藥材一樣,一一裝進分門別類的盒子里。革命黨的這些華僑、學生和會黨,很難說真的屬于新式企業(yè)家和商人階級。如果說生活習慣和觀念而言,所謂的中國資產(chǎn)階級,倒是跟立憲黨人更接近。但是有一點,革命黨的中堅,的確也屬于當時中國的精英,在盡量保持社會穩(wěn)定這個目標而言,他們跟立憲黨人心有相通之處。所以,無論是立憲黨人的改良,還是革命黨人的革命,對于動員社會底層,都沒有興趣。說他們害怕底層動員損害他們的階級利益也沒有大錯,但他們更擔心的其實是底層動員之后對社會秩序的沖擊。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民造反的破壞力驚人,太平天國殷鑒不遠,他們都清楚。所以,在幾乎所有革命地方,甚至包括革命后會黨勢力很大的地方,新政權都樂于跟當?shù)氐泥l(xiāng)紳合作,盡可能維持原有的秩序,保持社會的穩(wěn)定。為了這種穩(wěn)定,自然,鄉(xiāng)紳的利益就必須得到捍衛(wèi)。不許農(nóng)民革命,就是一種必然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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