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慢慢地從他的椅子上站起身，我幼稚地想：“天啊，這下搞得多么難堪啊。他動作太遲了，全搞砸了，他忘記即時開口了?！?/p>

但我錯了。他沒有耽誤，也沒有忘記。他就是要在宮廷面前處死我的伯父，好讓每個人都知道這里只有一個國王，那就是亨利。國王只能有一個，那就是亨利。這個國王必將有一個兒子，哪怕有一點意見相左都會招致恥辱的死亡。

宮人們分乘三艘駁船，溯河而上，安靜地返回威斯敏斯特宮。當(dāng)插著一排旗幟、帶有華麗帆篷的皇家駁船飛快經(jīng)過時，河岸上的人們紛紛脫帽、下跪行禮。我和宮中女眷們坐第二艘，在王后的駁船上。我的母親坐在旁邊。她罕見地看了我一眼，說：“你臉色很蒼白，瑪麗，你不舒服嗎？”

“我沒想到他會被處死，”我說，“我以為國王會赦免他?！?/p>

母親俯身湊到我耳邊，這樣就沒人能從船身的吱嘎聲和劃手的鼓點聲中聽到我們的談話?！澳悄憔吞盗耍彼纱嗟卣f，“傻瓜才會說這種話?？春茫浿?，瑪麗。宮廷里可沒有犯錯誤的地方?！?/p>

1522年 春

“明天我去法國，帶你姐姐安妮回家?！备赣H在威斯敏斯特宮外的臺階上說，“等她回到英國，就讓她到瑪麗·都鐸王后[瑪麗·都鐸（1496-1533）：亨利八世的妹妹，法國國王路易十二的第三位王后。在路易十二去世后，她嫁給了第一代薩?？斯舨闋査埂げ继m登。]身邊供職?！?/p>

“我以為她會留在法國，”我說，“嫁個法國伯爵什么的?！?/p>

他搖搖頭：“我們另有打算。”

我知道問他們有什么打算也是徒勞，只能等著看。我最擔(dān)心的是他們?yōu)樗郎?zhǔn)備了一個比我更好的婚事，那我下半輩子都得跟在她裙擺后面，忍受她的趾高氣昂了。

“把你的臭臉收起來。”父親厲聲說。

我立刻換上了宮廷式的笑容?！笆?，父親?！蔽翼槒牡卣f。

他點點頭，我深深地行禮送他離開。站起身，我慢慢走回丈夫的臥室。墻上有一面小梳妝鏡，我站在鏡前凝視著自己?！皼]關(guān)系，”我自言自語，“我是波琳，這可不是件小事。我的母親是霍華德家[　伊麗莎白·波琳（1480-1538）：諾?？斯舳赖呐畠骸的人，那將是英格蘭最尊貴的家族之一。我是霍華德家的女孩，是波琳家的女孩，”我咬緊了嘴唇，“但她也是?！?/p>

我露出空洞的宮廷式微笑，鏡中的漂亮臉蛋也微笑著?！拔沂亲钅贻p的波琳女孩，但不是最低微的。我嫁給了威廉·凱利，國王的親信。我是最年輕、最受王后青睞的女侍從。沒有人能破壞這些，就算是她也不能從我手中奪走。”

安妮和父親被春季的風(fēng)暴耽擱在路上，我發(fā)覺自己竟幼稚地希望船只沉沒，她被淹死了?？梢幌氲剿懒耍彝蝗桓械揭还蓳诫s著得意洋洋和刻骨哀傷的復(fù)雜的觸痛。沒有安妮的世界對我而言是不完整的，可又沒有世界能同時容下我們兩個。

不管怎么說，她終究是平安到達了。我看見父親領(lǐng)著她從皇家棧橋走來，走上通向王宮的碎石子路。即使站在二層的窗戶邊，我都能看見她禮服擺動的姿態(tài)和斗篷入時的剪裁，看到她衣袂翩翩的樣子，我閃過了一絲純粹的妒念。一直等到看不見她，我才趕緊跑回王后的接見廳，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我原打算讓她看到我安然自若地待在王后富麗堂皇的房間里，嫻熟、優(yōu)雅地起身問候她。但門一打開，她走進來，一股突如其來的欣喜蓋過一切，我聽到自己叫了一聲：“安妮！”然后就跑向她，跑得裙擺刷刷作響；而安妮—她走進來的時候昂著頭，用傲慢的黑眼睛掃視四周—才突然收起一個15歲的小貴婦的端莊，伸出雙臂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