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風在曠野上使勁刮著,低矮的枯草瑟瑟抖動。沙礫上,四只腳并排著,沉重而緩慢地向前移動。冷漠的陽光在灰白的亂云中時暗時明,曠野上那一高一低的身影也忽隱忽現(xiàn)。行人是那樣稀少,牛羊更是罕見,整個世界都像是空蕩蕩的,偶爾有三兩個看不清的物體在前面一起一伏地朝他們靠近,那是磕著長頭到拉薩去朝圣的男女。
一對得到了自由卻失去了家園的情侶,無言地朝著溫暖的南方走去。走著,走著,既覺得甜蜜,又感到茫然。他們走時是那樣堅決--傷透了心的人,是誰也留不住的。如今離家鄉(xiāng)漸漸遠了,值得留戀的東西也漸漸多了起來,就連阿媽捻毛線時用過的小木褪,村口上那塊光滑的大石頭,都成了使人依依難舍的有生命的東西。
記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日子,他們終于來到一處地勢平坦、風物富庶的地方。日后他們才知道這里便是門隅地區(qū)的達旺。也許是那成排的楊柳和家鄉(xiāng)的楊柳十分相似,使他們對此地產(chǎn)生了親切之感。在納拉山下的一個烏堅林村落里,他們停下了腳步,在三塊已經(jīng)燒得很黑的石頭上架起了銅鍋,次旺拉姆尋來了干柴和牛糞開始熬茶,準備吃他們最后剩下的兩碗糟吧,而扎西丹增卻緊緊拉著妻子的手不無動情地說:“從今往后,我們就是烏堅林村的人了!”
就這樣,次旺拉姆終于成為扎西丹增新婚的妻子?,F(xiàn)在,扎西丹增依然虔誠地跪在蓮花生大師的坐像前默默禱告著,希望佛祖可以保佑次旺拉姆母子平安。這時,空中突然響起一聲轟然雷鳴,緊接著便地動山搖起來,天幕仿佛一下子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還沒等扎西丹增從地上爬起來,就發(fā)現(xiàn)巨大的光柱沖天而起,一時間紅華閃耀、金光燁燁。
扎西丹增完全驚呆了,這可是佛光普照,天現(xiàn)祥瑞,真真的佛祖降臨之兆??!他連忙抬起袖子遮住刺目的陽光,從袖口的縫隙間小心翼翼地朝空中窺去,卻發(fā)現(xiàn)在那九天之上竟然同時出現(xiàn)了七個太陽。沖天的黃柱彌漫著金光,漫天都飄起五彩的蓮花雨,一時間梵音渺渺,恍若天境。浩渺的佛光之中,仿佛站立著一群群金光閃閃的喇嘛,戴著桃形的帽子,帽子上垂拂著長長的飄帶,飄飄蕩蕩,在天空中灑下了漫天的花朵。
這一天,是漢歷的正月十六日。史書上記載,在這一天,西藏山南地區(qū)錯那宗門隅天現(xiàn)異象,有七日同升,黃柱照耀。據(jù)佛典記載,這便是蓮花生大師轉世的異現(xiàn)。眾人紛紛奔走相慶,言說著蓮花生菩薩在門隅轉世了,眾人對著天空跪拜祈禱,慶祝著這千年不遇的福氣。
扎西丹增癡癡望著天上的異相,作為紅教僧人的他當然知道,剛才的異相便是活佛轉生之相?;罘鹗巧裨谌碎g的化身,是佛菩薩為普度眾生而變現(xiàn)的色身在人間的依托之物。幸福的祥云預示著活佛轉世降生的家庭將沐浴無上的榮耀和無上的崇高。只是,蓮花生菩薩的轉世將要降臨在哪里呢?
就在扎西丹增面對天現(xiàn)異相不知所措的時候,從他自己居住的緊鄰著烏堅林寺邊的帳房里突然傳來一陣嘹亮的啼哭聲。他的兒子降生了。對于孩子的降生,扎西丹增卻沒有太多的喜悅,他只是呆呆地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自己的孩子,直覺告訴他,這天上的異相也許和他剛出生的孩子有些關聯(lián)。但是,這究竟是禍還是福呢?
許久,他終于走進帳房,看著那個孩子,給他起了個偉大的名字:洛桑仁欽倉央嘉措。
洛桑仁欽倉央嘉措,藏語意為“大?!保@是一個偉大而博愛的名字,也是一個悲傷的名字。十五年后,這個名字將會傳遍西藏的任何一個角落,成為每個人都競相傳誦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一百年之后,這個名字將會流傳到整個中國,每個人都將為他的愛情擊節(jié)贊嘆,每個人都會為他的傳奇震撼不已;三百年后,這個名字將會流傳到整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成為西藏的象征,西藏的靈魂。
扎西丹增的妻子次旺拉姆在經(jīng)歷劇烈的疼痛昏迷之后蘇醒了過來,她并不知道枕邊這個粉粉嫩嫩的嬰孩倉央嘉措與天上顯示的異相有著怎樣的關聯(lián)。她只是一個敦厚善良的女人,心中充滿了江河般寬廣的母愛。她緊緊抱著倉央嘉措,渴望給他最溫暖的懷抱。
在倉央嘉措很小的時候,她便給開始他講著一個又一個美麗的故事。她說,太陽名叫“達登旺波”,門隅這個地方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七匹馬拉車似的太陽,七匹馬的太陽車轔轔過處,還生長著門巴人起源的愛情故事,說的是明鏡般的湖水中走出一位美男子,怎樣以月亮為弓,以流星為箭,將定情的靴帶射向他心儀的美麗姑娘。
可是,身為贊普后裔,身上流著皇族血液的次旺拉姆卻漸漸發(fā)現(xiàn),懷里的這個靈氣逼人的孩子,從呱呱落地的那一瞬間便與別的孩子有些不同。倉央嘉措兩歲了。他突然開口說話了。他說的第一句話并不是“阿媽”,而是“阿爸”,而這是任誰也想不到更揣摩不透的。
《不盡智慧所指經(jīng)藏》中說道:倉央嘉措一開始說話就講:“我不是小人物,而是三界的怙主,殊勝尊者。”“我是從拉薩布達拉來,所以要盡快回去了,久已把第巴和眾多僧侶拋棄了,也應去朝覲了?!?/p>
扎西丹增大奇,拉著他的小手問:“孩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倉央嘉措瞪大眼睛嘟囔著小嘴說:“我是阿旺羅桑嘉措啊。”
阿旺羅桑嘉措是誰?是那個剛剛逝世的五世達賴喇嘛嗎?在這個時候,大家還不知道阿旺羅桑嘉措已經(jīng)坐化了,更聽不懂他說的這話是什么意思。但是這個時候,扎西丹增已經(jīng)猜到了幾分,他的這個孩子也許真的是活佛轉世。
在西藏,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樣神奇的事,一個目不識丁的牧羊娃,在一場突發(fā)的大病痊愈后,會突然變得通曉古今,知前后事,甚至能一字不差地背誦完英雄史詩《格薩爾王》。而且他們還會告訴身邊的人,自己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身份,而是完完全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樣的人,這樣的經(jīng)歷,一般都被視為轉世。轉世的人能回憶起前世的住地在什么地方,是什么名字,種姓、家族、膚色、年齡、相貌等等。這是西藏獨有的一種神秘文化。
就在大家還沒弄懂倉央嘉措話里的意思時,轉折卻在悄無聲息中發(fā)生了。那天,山南門隅村的天空突然變得沉穆起來,猶如籠罩著一層不干凈的紗。年幼的倉央嘉措正在離家不遠的路邊玩耍,卻陡然發(fā)現(xiàn)一股別樣的氛圍正朝他周身襲了過來。路,還是那條熟悉又陌生的路,他卻不要命地奔跑。他的身后,滾滾而來的是一片看不到邊際的馬,依稀還有法螺吹奏,紅幡舞動。浩大的聲勢嚇跑了他身后的羊群,他卻不知道,他們要干什么。他只得向他那簡陋的家中跑去,那一刻,他只想找他的阿爸和阿媽。近家的時候,馬隊追上了他,一切的聲音憑空消失,寂靜得仿佛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他知道所有的人都靜立在他的身后,但卻不敢回頭。
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悅耳的梵音,和著蓮花的清香。一群品貌端莊的喇嘛走了進來。喇嘛們列成兩隊,為首的喇嘛雙手合十,對著小倉央嘉措頂禮膜拜。一個嚴肅的聲音破空而來:“神圣的倉央嘉錯,我是來自拉薩布達拉宮的第巴桑結嘉措。我來迎接佛祖的轉世靈童回圣城坐床歸位。請您憐憫地回頭,您是西天賜福的佛主,您是藏域人民至高無上的法王?!?/p>
他在說什么?
他不能相信自己所聽到的一切。我是佛祖,佛祖是我,這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他不過是格魯派紅教最忠實的信徒的兒子,生在最普通的農(nóng)民家庭,他的阿爸叫扎西丹增,阿媽叫次旺拉姆,還有,還有鄔堅嶺一切的一切,他,又怎會是佛祖呢?
他在驚愕中回頭,他看到,作陪的土司身旁那錦服華衣的漢子,正面朝著他,捧起了西藏最圣潔的哈達。
一瞬間,所有在場的人都向他跪拜,匍匐的人群中,有他的阿爸,也有他的阿媽,他們黝黑質(zhì)樸的臉上寫滿了安詳,他們似乎也接受了他是活佛轉世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