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坐著，側著身子，一個手舉在空中，食指搖來搖去，嘴里嘟嘟嘟地叫。驪珠姨躺著，果丹皮袋子早掉到不知哪兒去了。她兩臂兩腳抬得高高，騰空搖動，嘴里格格格地笑。

家婆站在床邊，看著這一父一女玩樂，心里暖暖的。從她進陶家的門，第一次，一絲淡淡的笑意浮上她的面孔，同時，一點淚光也在她的眼中閃動。

突然，窗外傳來太家婆的怒吼：“男人回來了，做少奶奶了嗎？日子那麼好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麼？”

家婆聽了渾身一抖，對家公說：“我走，我去紡線?！边呎f就邊朝門口走，到門邊，臨關門，家婆又轉頭低聲補充，”等會耍夠了，珠丫要吃，抱到后院給我喂?！?/p>

說完，家婆走了，留下家公一人愣在屋里，坐在床邊好久好久沒出聲，直到驪珠姨的鬧聲才把家公重又逗笑了。

紡車不停地轉，發(fā)出嗡嗡嗡顫動的響聲，家婆搖著紡車，手里拉著長長的棉線。太陽西墜了，把紅色投在樹梢頭、后院里、紡車和紡車旁邊的家婆身上。

驪珠姨玩了許久，一直沒有哭。父女兩人熟了，要好了。家公可以抱起她來轉了，於是抱著驪珠姨出了屋。這是驪珠姨自生下第一次出屋門，看見天，太陽，樹，房子，和人。驪珠姨非常興奮，兩手舞動，大聲歡叫。

家公抱著她在前院轉轉，然后往后院走過去。驪珠姨兩手玩弄著父親的臉，摸著他的大額頭。家公一邊走，一邊擺頭躲開驪珠姨的小手。他越是躲，越是引得驪珠姨來摸，發(fā)出格格的笑聲。

家婆坐在紡車后面，手不停，從窗中看他們玩耍，心里滿是喜悅。

“多好啊，看看這個家?！蓖蝗淮蠊闷艍旱偷穆曇魪膲蠼锹淅飩鞒鰜恚蚱七@一丁點慘淡的歡樂。家婆沒有料到她們會躲在身后盯著她。

“小叫化子，有什麼可愛的?！倍闷耪f話。

大姑婆說：“一個丑丫頭，有什麼稀奇，早點死了才好?！?/p>

她們兩人說完，走了。

家婆坐著，靜靜地。紡車越轉越快，越轉越快。棉線斷了，線頭在空中飄動著。紡車還是轉著，轉著。

夜深人靜，前后院所有的人都睡了。驪珠姨睡在床上，家婆坐在床邊，拍著女兒，輕聲對家公說：“你莫抱著珠丫滿處跑了?！?/p>

“為什麼？”家公脫下長衫，擺到衣柜里。

“大姐二姐剛才看見，笑話我們。她只是個女丫，不值麼什?！奔移耪f，淚水從眼里大股大股涌出，無聲涌出。她顧不得擦，站起來背轉身，為驪珠姨拉拉被子。小姑娘睡著，在夢中咂著嘴巴，發(fā)出甜甜的笑。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的女兒，我愛。關她們什麼事?！奔夜聛硐茨_。

家婆拭去淚水，走過來，遞過擦腳布，沒有說話。

家公一邊擦腳，一邊說：“她們反正不肯讓我們好過。我偏要過好，讓她們看看。女兒怎麼樣，一樣的，我的丫，我愛?！?/p>

家婆說：“你小聲些，莫讓人聽見?！?/p>

“那又怎麼樣。我不怕了?！奔夜酒饋?，腳也沒擦乾，就踩在鞋子里，在屋里快步走動，得油燈火苗呼呼地搖，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倒下立起。

“收拾東西，快，我們今天走，離開這個家，去到天涯海角?！奔夜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