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不說話,心砰砰地跳,理發(fā)店里人家的議論看來是真的。
家公坐著,一聲不響,過了片刻,問:“琴薰,你們學校教不教歷史和時事?”
媽媽說:“教。”
家公說:“你曉得中國現(xiàn)在很危險?!?/p>
媽媽說:“我曉得,日本入侵中國。我從北京逃難路上,見過日本兵。他們很殘忍?!?/p>
家公又嘆了口氣,好像陷入沉思,過了好一會,才像自語般說:“我從在武漢時就主張,中國對日,戰(zhàn)則全面戰(zhàn),和則全面和,戰(zhàn)由國府戰(zhàn),和與國府和,這樣才不會落入戰(zhàn)既不能,和不由我的局面。一年多過去,我還這樣想。別人的立場可以轉(zhuǎn)變,我不改變。無論戰(zhàn)和,必得盡早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才好。中國人民蒙受太多的苦難了。”
媽媽不曉得家公是對她說,還是自言自語,不敢答話。
家公搖搖頭,接著說:“尚未開戰(zhàn),就先自己扒開黃河花園口,燒光長沙城,死傷多少中國百姓。”
媽媽說:“誰做的?”
“重慶政府。那叫做焦土政策,說是讓日本人占領(lǐng)一片廢墟。┅┅過於殘酷了?!奔夜巴猓赀€下著。
法國皇帝拿破侖打敗俄國,占領(lǐng)俄國首都莫斯科之后,忽然一夜,全城大火,燒了幾天幾夜,把整座城燒光。三九寒冬,法國兵終於呆不下去,只有撤退。俄國人便一路追打退兵,把法國軍隊徹底打敗了。中國人要學習這種戰(zhàn)法嗎?
媽媽問:“所以你離開重慶政府。你不同意他們的做法?!?/p>
家公說:“不是我一人不同意這樣的做法。很多智者名人都這樣想,胡適先生就是其中一個,你認得的?!?/p>
媽媽問:“胡適先生,他不是在美國麼?”
家公說:“對,過去他是我的教授同事,現(xiàn)在他是中國駐美國的大使?!?/p>
媽媽問:“大使做什麼?”
家公說:“他是中國政府在美國的總代表。”
媽媽說:“美國一定很好。你能做大使麼?”
家公說:“我做不了。做大使很難。要會說英文?!?/p>
媽媽說:“你會說英文。我看見你說英文,我也看見你寫英文?!?/p>
家公說:“還是不夠做大使。”
媽媽說:“我以后學英文,學好了,去美國?!?/p>
家公看媽媽一眼,嘆口氣,說:“只怕你上大學那時,只能學日文了。”
媽媽問:“為什麼?”
“中國那時或許就會淪亡。”家公說完,仰起臉來,朝著天花板,眼睛緊眨。
媽媽說:“不會的,爸爸,你說過,中國有五千年歷史,哪里會滅亡。”
家公低下頭,說:“自武漢、廣州陷落以后,中國沒有一個完整的師,打是打不下去了。財政一年二十七億,收入不到兩億。壯丁補充大大不足。這樣一個局面下,當然應該考慮保存中華的辦法。我們主張從旁打開日本與中國談判的路,再勸重慶政府做和議。如果做不到,我們便退隱不問政事。我們一樣擁護蔣先生,不同的是認定再打下去,只有更加淪亡,更加無望,應當及時謀求戰(zhàn)事的結(jié)束。”
媽媽沒有說話。
家公又苦笑一下,說:“書生而論政,論政猶是書生?!?/p>
媽媽望著家公,仍不言語。
“琴丫,你是┅┅是我最愛的一個?!奔夜f,停了一下。仿佛一時間,媽媽嬰兒時在湖北老家陶盛樓受過的罪,父女兩個初到上海時的狂喜,北伐戰(zhàn)爭失敗躲避追殺的日月,一家人華北逃難的危急,一幕幕都從眼前閃過。家公說,”琴薰,我告訴你,我如果聽汪先生的話,就要到上海去?!?/p>
媽媽問:“你決定了嗎?”
家公說:“還沒有。我還要看看汪先生準備怎樣行動?!?/p>
媽媽說:“上海是日本人的地方?!?/p>
“是的,上海是日本人的地方?!奔夜f來,悲憤交集。
媽媽說:“爸爸,我曉得你不喜歡日本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