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說:“世界上沒有多少人喜歡日本人。日本人生性狹隘、善變、冷酷、不擇手段、不得不屈伏時(shí),必至不顧顏面。他們居然因?yàn)橐庖姴缓停迥曛畠?nèi),兩度殺死自己的內(nèi)閣首相大臣。他們要?dú)⑺乐袊?,殺死汪先生,殺死我陶希圣,殺死任何一個(gè)中國人,還不就像殺死幾只螞蟻一般?!?/p>
媽媽渾身打抖,恐怖地叫:“爸爸,不要去,不要去自投羅網(wǎng)?!?/p>
家公搖搖頭說:“汪先生一直在催促我去。”
媽媽說:“他要你去,你就去麼?”
“唉,我從十六年前在武漢軍校做教官起,汪先生一直很看重我。他要我去上海,已經(jīng)招呼了八九個(gè)月,從成都,到河內(nèi),到廣州,到香港,我實(shí)在不能不答應(yīng)。而且┅┅”家公半句話間停了下來。
媽媽等了一陣,不見家公說話,又問:“你去做什麼?”
家公說:“汪先生的一些舊部,不同意他的做法,已經(jīng)離他而去了?!?/p>
媽媽問:“誰?”
家公說:“說了你也不認(rèn)識┅┅顧孟馀。”
媽媽說:“那你為什麼不能也離開汪先生?”
家公說:“我想過,或許我也應(yīng)該離他而去。可是這種時(shí)刻,汪先生特別需要有人幫助。朋友情誼為重,我不好看他孤自一人掙扎,狠心不去幫他一把。”
媽媽沖口而出:“幫他賣國嗎?”
“琴薰,不可以這樣跟我講話?!奔夜岣呗曇簦車?yán)厲,然后又低下聲,說,”我們不是要┅┅我們提倡和平運(yùn)動(dòng),及早與日本人結(jié)束戰(zhàn)爭。中國經(jīng)不住長期戰(zhàn)亂之苦。琴薰,你出生那一刻,我發(fā)過誓,要讓我的兒女們一輩子有幸福生活。如果中國滅亡了,你們不會(huì)有好日子過?!?/p>
媽媽以前聽家公提過他這個(gè)誓言很多次,她相信是真誠的。媽媽哭起來,嗚噎著說:“爸爸,你不能去。你明曉得,日本人殘忍,他們一定要害你,干麼要去丟性命呢?我們就住在香港,哪也不去,爸爸?!?/p>
家公沒有說話,伸手摸著媽媽的頭發(fā),望著窗外的大雨。
媽媽靜靜坐著,努力忍住不動(dòng),眼淚撲答撲答地落到胸前。父女二人相對而坐,無言飲泣。過了一陣,媽媽忍不住了,撲過來跪在家公腳下,雙手抱住家公的腿,仰臉望著家公,堅(jiān)決地說:“爸爸,你要去,我就跟你去。”
家公一驚,問:“你說什麼?”
媽媽說:“爸爸,從小,你去哪里,都領(lǐng)著我。我們生在一處生,死在一處死。你如果要去上海,我跟你去?!?/p>
家公說:“不可以。我說過,去上海,會(huì)有生命危險(xiǎn),不是鬧著玩的?!?/p>
媽媽說:“你可以去,我也可以去。反正從小到大,我們跟著你,東跑西跑,到上海,到武漢,到北京,到太原,到重慶,到安南,到香港,出生入死也不是一次。你不怕,我也不怕?!?/p>
家公說:“這次不一樣,這次去上海,就是到日本人的刺刀下冒險(xiǎn)過日子。”
媽媽堅(jiān)決地說:“我要跟你在一起。”
家公說:“我不會(huì)帶你去。”
媽媽說:“我十八歲了。我可以自己去。你如果去,你前腳走,我后腳就跟到上海。我只要去問汪先生,就找得到你?!?/p>
家公低下頭,盯著媽媽的臉看,看了許久。媽媽感覺到,家公的淚一粒一粒掉落在她的臉上。
媽媽也曉得,家婆一定站在屋門外廊上聽著他們談話。如果家婆不能留住家公,便沒有人能做得到。家公這人,也許書讀得太多,事情想得太多,性格上有些優(yōu)柔寡斷,常常前思后想,不知如何辦法。但是他一旦決定要做什麼,那就誰也擋不住。
“你不能去,琴薰,我不能看著你去送死?!奔夜e手擦掉眼里的淚,低聲說。
媽媽說:“那麼答應(yīng)我,爸爸,你也不去。我們就留在香港,或者我們?nèi)フ液m先生,我們可以去美國?!?/p>
家公說:“好吧,我答應(yīng)你,我再想想。我現(xiàn)在還沒有決定要去上海,我再想想。既然孟馀先生跟隨了汪先生幾十年,可以離去,我自然也可以離去。我可以從此不問政,只做學(xué)問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