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出生一個月,一九二一年盛夏,太家婆與大姑婆一起,逼家公寫休書休掉家婆。家公不從,太家婆用雞毛撣把家婆打得跑到院中大吐血,人人見了都害怕,太家婆也覺不忍,自知管教媳婦有些過份,丟下雞毛撣,一時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大姑婆走出家公房門,看見情景,走過太家婆身邊,輕描淡寫說了一句:“什麼大不了的,女人每個月看見自己的血,鬧什麼鬼?!?/p>
太家婆聽到,想了一想,覺得也有道理,放下一點心,走回堂屋里去。
這樣一鬧,家公終於沒有寫休書。他的病本來沒好,又添悲急交加,高燒不退,徹夜昏迷,挨到第二日黃昏,便不顧家婆阻攔,掙扎起來,命二福備了馬車,帶個小布包,離家而去。學(xué)校仍在暑假之中,尚未開學(xué),他只好到河南一個同學(xué)的家里去住,等到開學(xué)再回北京。家公既然走掉了,也就沒辦法把家婆休回娘家去。驪珠姨可以回屋里睡覺,夜里不再哭鬧,日子平靜下來。
太家婆到底還是看見家婆吐血有些怕,不再進家婆屋里。
家婆在床上將養(yǎng)數(shù)日,可以下地。又過兩星期,家婆便又開始到廚房幫忙,到工棚紡線。卻不想太家婆發(fā)下話來:“二奶奶莫到廚房工棚做事,只在自己屋里休養(yǎng)就好?!?/p>
家婆心里奇怪,又不敢違抗,在自家屋里躺著,一天到晚,提心掉膽。
又過幾日,家婆坐在床邊做針線,給媽媽縫小衣裳,驪珠姨坐在一邊玩碎布頭,伊伊哇哇講自己現(xiàn)編現(xiàn)續(xù)的故事。聽見外屋有人推門進來,家婆招呼一聲:“誰呀?”同時趕緊放下手里針線,站起身,抬頭只見太家婆撩開門簾,走進里屋來。
家婆嚇了一跳,口里喚著:“請母親大人安?!泵s過來,搬椅子伺候太家婆坐,轉(zhuǎn)頭看看,太家婆身后沒有跟進來大姑婆或者二姑婆,覺得安心許多,又低聲說,”母親有事,只管吩咐媳婦去聽使喚就是,怎敢勞動母親走過來?!?/p>
驪珠姨本已趕緊丟開手里的布頭,跳下床來,準(zhǔn)備見機逃出屋去,看到只有太家婆一人進來,面目和善,便又躲到床上帳角里面,瞪著小眼睛望太家婆。
太家婆在椅上坐下,打量著家婆,微微帶笑,問道:“你近來覺得麼樣?”
家婆站在一旁,低著頭,雙手緊握,不知如何回答。
外家婆說:“你坐下,莫站著?!?/p>
家婆不敢不聽太家婆的話,慢慢走過去,欠身坐到床沿上,仍低著頭,兩手握在腿上,等太家婆發(fā)話。家婆心里實在怕,不知自己又惹了什麼錯,太家婆突然會這樣態(tài)度。
媽媽在床里頭繼續(xù)睡著,今天太家婆進屋,沒有大吼大叫,沒有吵醒媽媽。驪珠姨見家婆坐下,便悄悄地爬過來,偎到家婆懷里,讓家婆抱上,望著太家婆。
太家婆滿臉的笑,問:“奶好不好?丫夠吃麼?”
家婆低聲答說:“夠?!?/p>
太家婆坐在椅上,動了一動身子,說:“你曉得,向大嫂一年多前生了個兒鼎來,那是陶家的根苗。向大嫂呢,老是生病,沒有奶喂鼎丫?!?/p>
“哦,莫要┅┅莫要┅┅”家婆喃喃地自語。
太家婆聽到,說:“先莫叫喊。聽我說。我們早先雇了一個奶媽,鼎丫喂得好。過了大半年,跟著丈夫搬走了。又雇過幾個奶媽來,鼎丫長大了,認(rèn)得人,試來試去,一個也不吃?!?/p>
家婆低著頭,不做聲。
太家婆嘆口氣,繼續(xù)說:“這些日鼎丫常餓著,每天哭。向大嫂著急,也是整天哭,日子實在沒辦法過?!?/p>
媽媽忽然醒過來,哇哇叫起。家婆忙把驪珠姨放到一邊,轉(zhuǎn)身抱起媽媽。
太家婆停了一下,又說,”我看得出,向大嫂的身子,不會再生育了,鼎丫是陶家一棵獨苗。我現(xiàn)在只有來求你救救陶家。你剛生過丫,奶夠多。求你幫忙喂喂鼎丫。他認(rèn)得你,會跟你。你喂了他,就是他的娘,你也就有個兒子。有一天他考中了狀元,也會接你進京去見皇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