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剛過中飯時候，家公到了家。他走進(jìn)大門，不能先回自己屋，照例逕直先走上堂屋去。他曉得太家婆正端坐在那里等他，大姑婆二姑婆也一定在那里。

家公走進(jìn)堂屋，跪下，給太家婆叩頭，說：“不肖兒希圣給母親大人請安?！?/p>

“起來吧?！碧移艖?yīng)了一聲。

“謝母親。”家公說完，站起身。

太家婆不說話。

“這里是我教書第一學(xué)期的薪水，買了些書本用具，收據(jù)都在里面。請母親過目，也請母親替孩兒照看?！奔夜f著，雙手捧著一個紙包，送上一個紙包。

太家婆接了，看也不看，往懷里一揣，仍不做聲。

家公又把隨身帶來的幾只箱子推到太家婆腳前面，說：“這些都是帶給母親和各位親友的一點(diǎn)安慶特產(chǎn)，請母親保養(yǎng)身子用的?！?/p>

太家婆沒有動。

家公說：“請母親代孩兒把東西分發(fā)眾人，然后差人把衣箱中孩兒的換洗衣服，送到孩兒屋里來好了?！?/p>

說完，家公把身上穿的棉長袍也脫下來，順手掛在堂屋的衣架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長衫。他用手把全身上下拍打了一遍，說：“母親請休息了，孩兒等下子再來陪母親說話?！?/p>

太家婆忽然發(fā)話吩咐：“二福，把琴丫抱來見她父親?！?/p>

話音剛落，二福走進(jìn)堂屋，抱著媽媽，交給家公。媽媽已經(jīng)一年沒有見到過家公了，好像記得，好像不記得，想哭不想哭的樣子，繃緊了臉，直勾勾地盯住家公的臉看。

家公抱過媽媽，彎下腰向太家婆說：“謝母親。”

太家婆揮揮手說：“去吧，我要歇了?！?/p>

家公趕緊退出堂屋。他還不敢回自己屋，抱著媽媽，一邊逗她，一邊在前院里走，挨門挨戶，把所有人都問候一次。他明白，現(xiàn)在他讀完了書，不再是學(xué)生，大意不得了。他有了工作，開始賺錢，全家大小便都把他當(dāng)做大人來看。稍不留神，就會得罪人，別人再也不會當(dāng)他是小少爺而原諒他。他不用猜也曉得，自從家里人得知他要回來過寒假，便都睜大眼睛等著挑他的錯處。這些祖上的老規(guī)矩，慣性太大，誰也無法改變。

媽媽高興起來，趴在家公肩膀上，張開兩手，圍住家公的脖子，嘴里叨叨嘮嘮地講話，誰也聽不懂她講什麼，她只是一個勁講，唾沫順著嘴流下來，流進(jìn)家公的衣領(lǐng)，流進(jìn)他的脖子，弄得他挺癢癢。家公擰動脖子笑著，用衣領(lǐng)把脖子上媽媽的口水擦掉。家公這樣做，更逗得媽媽樂了，講得更歡。

前院都走完，家公把媽媽放到地上，一手領(lǐng)著她，在地上走，轉(zhuǎn)到后院去。媽媽更高興，她剛會走路不久，歪歪扭扭，樂得格格笑，擺動兩條小腿，像是要跑的樣子。媽媽在屋里學(xué)會走路，只在屋里地上走過，從來沒在院子里跑過。家婆從來不帶她到外面來走路。現(xiàn)在家公帶她在太陽底下走路，賽跑，像大人一樣，她高興死了。

家公最后走完了前后院子，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看見，他只穿了一件單長衫，身上沒有任何地方可以藏東西。然后他終於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里了，已經(jīng)將近晚飯時分。

家婆坐在床沿上，手里做著針線，腳下放一只火盆。聽見家公走進(jìn)屋，趕緊放下手里針線，走到外屋，給家公倒水洗臉。家公在外屋門口松開媽媽的手，媽媽張著兩臂，朝家婆跑過去，東倒西歪，家婆趕緊放下手里的臉盆，伸手接住撲進(jìn)懷里的媽媽，抱起來。

媽媽在家婆懷里，擰著身子，用手指著門口的家公，告訴家婆：“爸爸，爸爸。”

“我看見了，好了，琴丫。你看兩個小手冰涼，快上床鉆被里去?！奔移耪f著，一邊掏出手帕擦掉媽媽嘴邊的口水，一邊把媽媽抱進(jìn)里屋，放到床上，給她蓋好被。

家公仍站在外屋，沒有聲音。

家婆朝外屋喊：“你只穿一件單長衫，在院里走了半天，不冷嗎？”

家公沒有回答。

家婆一邊走出里屋，一邊說：“快進(jìn)里面來拷火，我給你倒洗臉?biāo)?，端里屋來洗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