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站在外屋門口，低著頭，小聲說：“我在北京聽說了┅┅可是，我┅┅曉得，母親不讓我回家來?！?/p>

家婆沒說話，默默地從暖瓶里往臉盆里倒熱水，然后放進一塊毛巾，端進里屋，放在火盆邊上的一把椅子上。

家公跟著進了里屋，說：“你沒給我寫信，我也不敢給你寫信?！?/p>

家婆坐到床邊，一手拍著被里的媽媽，什麼也沒說。

家公接著說：“琴丫現(xiàn)在看起來很好，辛苦你了?！?/p>

家婆的淚開始往下落，掉在媽媽蓋的被子上。

家公朝前走幾步，坐在家婆身邊，偏著頭湊近家婆耳邊，小聲說：“我不愿意你在家里受罪。我要離開安慶，到遠些的地方去做事，就不必回陶盛樓來。我把你接出去。”

家婆抹掉眼淚，靜靜地聽。

家公接著小聲說：“北京大學有個教授，曾經(jīng)介紹我去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輯法律方面的書?？墒俏乙呀?jīng)先接受了安慶的教職，所以只得先到安慶來一下，只教一年，就到上海去。那時我是有過工作經(jīng)驗的人，跟大學剛畢業(yè)的學生去工作不一樣。我可以要求高一點的薪水，就能養(yǎng)活我們一家人。”

家公停下來，等著家婆說什麼。

可是家婆保持沉默。

家公仍然趴在家婆耳朵上說：“好，你不反對就好，我這麼想。我過了年回安慶，再教一學期的書，就給上海商務印書館寫信求職。如果書局要了我，我就回家來，接你和琴丫一起到上海去，在那里安自己的家?！?/p>

說到這兒，家公又停下來。幾分鐘之后，才又接著說，聲音更低了：“你曉得，這事不會容易。我家從來男人在外面做事，女人在家里養(yǎng)孩子，頂遠住在倉阜鎮(zhèn)屋里。除非做官，家眷可以住官府，從來不許家里女人出去住。大哥現(xiàn)在在武漢做事，向大嫂還是住在家里。我到上海，并不是做官，沒有官府可住，要是提出帶你們出去，也許就成了不孝子。也許永遠也莫想再回陶盛樓老家來了。而且老家永遠也不會接濟我們，就靠我自己的這點薪水，日子會很辛苦。你要想明白，做好主意。”

家公說完了，等了一會，站起身，要走開去。

家婆說：“你洗臉吧，水冷了?！?/p>

家公便彎下腰，在臉盆里洗臉。

家婆忽然說：“你回了家，幫忙看顧琴丫，我要出去一下。”

家公擦著臉說：“當然。你去哪里？”

家婆沒回答家公的問題，站起來，說：“去吃飯吧，聽見前面在喊了。我去倒洗臉水?！?/p>

家公放下毛巾，問：“你呢？”

家婆把媽媽從被窩里抱出來，站在地上，理理衣領，拉拉下襟，然后推到家公跟前，說：“帶琴丫一道去，從來沒有人帶她上大桌子吃過飯?！?/p>

家公又問一次：“你呢？”

家婆不理會，彎腰對媽媽說：“琴丫，跟爸爸到大屋去吃飯，要聽話，不可以吵，聽見麼？你聽話，下次爸爸還帶你去，不聽話，爸爸以后就不帶你去?！?/p>

媽媽點點頭，拉著家公朝門口走。

家公第三次問：“你呢？”

“去吧，去吧。又在喊了?！奔移乓贿呎f，一邊又跑過來，到門口，蹲下身，幫媽媽拉拉領口，對媽媽說，”記住，琴丫，上大桌吃飯要有規(guī)矩。大人不坐齊，小丫不許伸手動飯菜，乖乖等著，聽到嗎？吃飯時候，讓爸爸給你揀菜，不要自己動，你要是把一片菜掉在桌子上，你自己離開桌子，不許再吃了，曉得嗎？”

媽媽說：“我曉得了，姆媽。”

家公領著媽媽走了。家婆倒掉家公的洗臉水，便坐在床沿上，一動不動，靜靜發(fā)呆。

天漸漸黑下來。過了大約一個鐘點，家公領著媽媽回來了。媽媽高興得又唱又跳，她第一次跟大人在大桌上吃飯。

家婆忙著招呼。倒水幫媽媽洗臉，洗腳，一邊說：“洗臉，洗腳。琴丫，你瘋一天，要睡覺了。爸爸走遠路，也累了，都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