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說：“書，書?！?/p>

家婆每晚給媽媽讀書講故事睡覺。

“今天不講了?！奔移挪燎畠旱哪_，抱她上了床，說道。

媽媽張著手喊：“不，不。書，書?！?/p>

家公過來，坐到床上，說：“好，好，爸爸讀書，爸爸講，只一個，你就睡。”

媽媽樂了，自己爬到枕頭，躺著等。

家公坐在床邊，準(zhǔn)備給媽媽讀書講故事。

“好了，看好琴丫，莫讓她哭，我去去就回來。”家婆說著，急急圍上頭巾，匆匆走出屋門。

十二月天冷，前院后院的人都早早回了自己的屋，很多窗戶已經(jīng)關(guān)了燈。深沉的夜幕底下，一片寂靜，天地間只有寒風(fēng)呼呼做響。家婆輕輕地順著墻根，走到后院，開了門走出去，又輕輕地把門在背后關(guān)住。這時她的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黑夜，可以辨認(rèn)出那在一片空地上的小竹棚。

家婆走過去，穿過小竹棚的時候，稍稍站了一會，然后又急急地上了路。她轉(zhuǎn)過一個彎，走上一條大路，頂著風(fēng)，加快腳步。

夜很靜，四周一點聲息也沒有，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夾雜在蕭瑟的寒風(fēng)里。家婆走了大約二十分鐘，停下來，左手邊是一片墳場。家婆揚起臉來，朝著黑漆一般的天空，呼出一口氣。然后邁步走進(jìn)墳地去，徑直到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前面。一個很小的墳頭，前面豎著一小塊石碑。

家婆跪在地上，用膝蓋走著，睜大眼睛，繞著墳頭細(xì)看。即使在這漆黑的夜里，她還是可以看到墳邊那些枯萎的小草。她伸出手，一根一根把枯草都拔干凈。然后又用兩手，把墳頭上的土拍拍平整。最后她回到小石碑前面，跪在對面，手撫摸著那小石碑，石碑上刻著一行小字： 陶驪珠小姐 民國七年 ―― 民國十一年

眼淚從家婆眼里冒出，無聲的流，滴落在小石碑上，和她抱住那石碑的手背上。

“珠丫，姆媽來看你了?！奔移蓬潉又齑?，嘟嘟囔囔，”姆媽想你，一直想你，白天黑夜都想你?！?/p>

夜還是那麼靜，風(fēng)似乎小些了，無聲地?fù)軇訅瀳龅厣系目莶?，遠(yuǎn)處似乎有一兩個公雞叫了一兩聲。

家婆停了一會，又嘟囔：“珠丫，姆媽對不起你，姆媽讓你去了，姆媽不配做媽。珠丫，你好命苦呵?！?/p>

家婆說著，從棉襖大襟里掏出一個小紙包打開，一邊接著說：“珠丫，姆媽沒讓你把你的畫帶走，你不怪姆媽吧。姆媽想留著看，看見你的畫，就像看見我的珠丫了。你趴在后院外小竹棚里面，畫太陽落山，那麼用心，畫得那麼好?！?/p>

家婆把那一小片紙用手抹平，兩手壓著，放在小石碑上。那紙上是鉛筆畫的，一條地平線，一個巨大的太陽正落下去一半。近處有一個小小的竹棚，里面有一個小姑娘，趴在地上畫畫。

“珠丫，姆媽還給你留著武漢餅干，姆媽給你帶了一塊來。”家婆又從棉襖大襟里掏出一塊武漢餅干，放到女兒畫圖的紙上，接著說，”珠丫，你老說要聽講故事。姆媽從來沒給你講過一個，姆媽現(xiàn)在有空，姆媽來給你講個故事。珠丫，你好好聽著，吃著你的餅干，莫吵，姆媽給你講個最好聽的故事，姆媽小時候聽娘講的┅┅”

家婆盤腿靠著小石碑坐下，頭貼著小石碑，慢慢地講起來：“從前，很早很早以前，有一個小村子，也叫陶盛樓，在那個村子里，有一個漂亮的小姑娘┅┅”

夜越來越深，早先還隱隱閃動的星都隱去了，荒蕪的原野上枯草在寒風(fēng)中斜斜地哆嗦。不知過了多久，家婆的故事講完了。她轉(zhuǎn)身跪起，摟著小石碑，輕聲說：“好了，珠丫，睡吧。你從出生，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從你一歲，姆媽就沒摟你睡過一夜，珠丫，現(xiàn)在姆媽來了，姆媽摟著你睡，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珠丫，不會有人再大聲罵你了。珠丫，整個世界都是你的。珠丫，就只有姆媽和你兩個人┅┅”

家婆流著淚，說著，抽泣。然后控制不住，哭聲越來越大，最后嚎啕大哭，盡情地哭，無盡無止地哭。從驪珠姨死后，家婆第一次放聲地，自由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