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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節(jié):成長(16)

成長 作者:王海鸰


海云拿著硝酸甘油和心電圖往家走,全沒想到,這一次湘江破例沒有“順便到各辦公室轉轉看看”,看完傳真直接回了家。

湘江到家直奔彭飛房間。房間門照例關著,扭開門一推冒出一股子飯味兒,吃過的碗盤摞在桌子一角,他媽媽回來自會替他收走洗了。是是是,你要高考時間很緊,可這仨盤倆碗能用你幾分鐘,怎么就不能自己送到廚房順手刷了?這孩子給慣壞了,這樣的人學習再好也沒用,高分低能一事無成。在部隊里,他這樣的,能扳過來,是好兵,扳不過來,是廢物,還不抵老實肯干的文盲,文盲還能做飯養(yǎng)豬。不料,還沒等他發(fā)話呢,他先開口了。身體往椅子背上一靠,筆往桌子上一扔,眼睛看著臉前的墻壁道:“以后進來請敲門。”

湘江本想心平氣和好好談的,可這哪里由得了他了?“用不著,這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問你,晚上你放學后上哪兒去了?”

“跟你無關。”

“跟我無關?你吃我的喝我的穿我的住我的,跟我無關?”

“我吃你的喝你的穿你的住你的,是我的權利是你的義務是法律的規(guī)定!”

“是嘛是嘛是嘛,法律規(guī)定——法律規(guī)定我只養(yǎng)你到十八歲!彭飛同志,請問你今年貴庚多少哇?”彭飛驀然怔住,語噎。由于門敞著空氣得以對流,風兒吹進,吹得書桌上的紙頁沙啦啦響。湘江一字字替他回答:“——十九!到大學畢業(yè),四年,二十三!”言畢冷眼相看,彭飛的臉一點點漲紅,紅到發(fā)紫微微痙攣?!八懔怂懔?,沒意思的話不說了,”湘江緩和了口氣,他懂得適可而止,“咱們說正事——”

彭飛扭過臉來:“為什么不說?要說。我覺著你這些話很有意思,很有道理。”湘江眨眨眼睛不明白,彭飛直視他:“我決定了,不上大學了?!?/p>

湘江沒有想到:“不上大學了——那你干什么?”

“能干什么干什么。掃馬路,拾破爛,總之,不花你的錢就是了?!?/p>

海云這個時候到的家,到家就聽到父子倆在說話,說的什么沒聽清,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趕緊把兩人分開,她鞋都沒顧上換急急向屋里走。

“湘江!不是說好了嘛,有什么話,以后說,高考完了說?!?/p>

“你兒子說他不上大學了。這可怎么辦呀海云?嚇死我了!”

彭飛乜斜父親,心中冷冷地浮出兩個字:小丑??蛷d電話鈴傳來,湘江一笑,抽身去接電話;父親一出門彭飛便動手收拾桌上的書本資料,同時簡單把事情跟媽媽說了。海云厲聲道:“飛飛!現在不是賭氣的時候!”

“我不是賭氣?!?/p>

彭飛沉聲道。從未有過的語調讓海云陌生,她凝視兒子。依然是那雙眼睛,淺藍眼白里兩顆黑亮的眸子,但是,眼神如同他剛才的聲音,讓海云陌生:金屬般冰冷,金屬般堅硬,全然成年人的!海云打了個冷戰(zhàn),驟然發(fā)作:“你必須上!”

聲音是如此高亢尖銳突兀,彭飛嚇一大跳,呆問:“為什么?”從沒見過、沒想到母親還會有這樣的一面,這一面只有一詞可準確形容:潑蠻。

“為我!”海云說。

這就是兒子初三時的家長學生對話會上,海云沒有說出的實話。這個受過高等教育曾胸懷理想充滿激情的睿智女子,如今只剩下這個兒子。

隨軍后,她沒有按湘江說的,再生個女兒。她不認為那會減輕傷痛,更重要的,認為為忘記女兒再生一個是對女兒的背叛,盡管她曾一心一意想要女兒,如果只有一個孩子她寧愿是女兒。以她做女兒的體會,女兒是媽媽的貼身小棉襖;以她有過女兒的體會,女兒是她的貼身小棉襖。那個小女孩兒細膩溫柔體貼得呀,能把你的心化掉。有一次幼兒園午飯吃紅燒五花肉,一個小朋友分兩塊兒,時值1970年中國人吃肉得要肉票的年代。晚上從幼兒園把孩子們接出來,女兒松開一直緊拽袖口的小手,把另一只小手伸進去,掏出藏在里頭的一塊肉——溫熱的,她小身體的體溫——說:媽媽吃肉?!叭狻弊滞碌们迩宄?,那時她不滿三歲,那時她哥哥說“肉”還是“又”。那天晚上孩子們睡后海云洗衣服,仔細搓了好久也沒能把女兒小襯衫袖子上的油漬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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