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雕花匠所雕的花樣,差不多都是千篇一律。祖師傳下來的一種花籃形式,更是陳陳相因,人家看得很熟。雕的人物,也無非是些麒麟送子、狀元及第等一類東西。我認(rèn)為這些老一套的玩藝兒,雕來雕去,雕個沒完,終究人要看得膩煩的。我就想法換個樣子,在花籃上面,加些葡萄石榴桃梅李杏等果子,或牡丹芍藥梅蘭竹菊等花木。人物從繡像小說的插圖里,勾摹出來,都是些歷史故事。還搬用平日常畫的飛禽走獸,草木蟲魚,加些布景,構(gòu)成圖稿。我運用腦子里所想得到的,造出許多新的花樣,雕成之后,果然人都夸獎?wù)f好。我高興極了,益發(fā)大膽地創(chuàng)造起來。
那時,我剛出師不久,跟著師傅東跑西轉(zhuǎn),倒也一天沒有閑過。只因年紀(jì)還輕,名聲不大,掙的錢也就不會太多。家里的光景,比較頭二年,略微好些,但因歷年積疊的虧空,短時間還彌補不上,仍顯得很不寬裕。我妻陳春君一面在家料理家務(wù),一面又在屋邊空地,親手種了許多蔬菜,天天提了木桶,到井邊汲水。有時肚子餓得難受,沒有東西可吃,就喝點水,算是搪搪饑腸。娘家來人問她:"生活得怎樣?"她總是說:"很好。"不肯露出絲毫窮相。她真是一個挺得起脊梁顧得住面子的人!可是我們家的實情,瞞不過隔壁的鄰居們,有一個慣于挑撥是非的鄰居女人,曾對春君說過:"何必在此吃辛吃苦,憑你這樣一個人,還找不到有錢的丈夫!"春君笑著說:"有錢的人,會要有夫之婦?我只知命該如此,你也不必為我妄想!"春君就是這樣甘熬窮受苦,沒有一點怨言的。
光緒八年(壬午o一八八二),我二十歲。仍是肩上背了個木箱,箱里裝著雕花匠應(yīng)用的全套工具,跟著師傅,出去做活。在一個主顧家中,無意間見到一部乾隆年間翻刻的《芥子園畫譜》,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間短了一本。雖是殘缺不全,但從第一筆畫起,直到畫成全幅,逐步指說,非常切合實用。我仔細看了一遍,才覺著我以前畫的東西,實在要不得,畫人物,不是頭大了,就是腳長了;畫花草,不是花肥了,就是葉瘦了,較起真來,似乎都有點小毛病。有了這部畫譜,好像是撿到了一件寶貝,就想從頭學(xué)起,臨它個幾十遍。轉(zhuǎn)念又想:書是別人的,不能久借不還,買新的,湘潭沒處買,長沙也許有。價碼可不知道,怕有也買不起。只有先借到手,用早年勾影雷公像的方法,先勾影下來,再仔細琢磨。
想準(zhǔn)了主意,就向主顧家借了來,跟母親商量,在我掙來的工資里,勻出些錢,買了點薄竹紙和顏料毛筆,在晚上收工回家的時候,用松油柴火為燈,一幅一幅地勾影。足足畫了半年,把一部《芥子園畫譜》,除了殘缺的一本以外,都勾影完了,訂成了十六本。從此,我做雕花木活,就用《芥子園畫譜》做根據(jù),花樣既推陳出新,不只是死板板的老一套,畫也合乎規(guī)格,沒有不相勻稱的毛病了。
我雕花得來的工資,貼補家用,還是微薄得很。家里缺米少柴的,時常鬧著窮。我母親為了開門七件事,整天地愁眉不展。祖母寧可自己餓著肚子,留了東西給我吃。我是個長子,又是出了師學(xué)過手藝的人,不另想想辦法,實在看不下去。只得在晚上閑暇之時,勻出工夫,憑我一雙手,做些小巧玲瓏的玩藝兒,第二天清早,送到白石鋪街上的雜貨店里,許了他們一點利益,托他們替我代賣。我常做的,是一種能裝旱煙也能裝水煙的煙盒子,用牛角磨光了,配著能活動開關(guān)的蓋子,用起來很方便,買的人倒也不少。大概兩三個晚上,我能做成一個,除了給雜貨店掌柜二成的經(jīng)手費以外,每個我還能得到一斗多米的錢。那時,鄉(xiāng)里流行的,旱煙吸葉子煙,水煙吸條絲煙。我旱煙水煙,都學(xué)會吸了,而且吸得有了癮。我賣掉了自己做的牛角煙盒子,吸煙的錢,就有了著落啦,連燒旱煙的旱煙管,和吸水煙用的銅煙袋,都賺了出來。剩余的錢,給了我母親,多少濟一些急,但是還救不了根本的窮,不過聊勝于無而已。